險些被捲入他眼底暗沉,對面那人凝着眸色,絕非說笑。
兩輩子沒被人這樣責難過。習慣受人誇獎,冷不丁被他如此落了罪名,要說心裡不難受,那是騙人。
說起來,便是她真丟了性命,也與他半分不相干的!
若非他強人所難,她這會兒還在桃花塢裡安安穩穩過自個兒小日子,好好兒養幾年等着嫁人。一輩子不會遇上刺客行刺,更不會躲在泥胚房裡啃包穀。
低垂着眼瞼,姜瑗緩緩縮回手去,動作慢中帶着難堪,不願被人瞧去了窘迫。
半路卻被他扼住手腕。那人五指扣在她腕間,提着她手臂,眼風一掃,便嚇得替她求情的春英綠芙,啞了似的往角落裡躲。
姜瑗驚愕看着跟前丫鬟一邊護主想要助她脫困,一邊又怕他怕到骨子裡去。兩人根本管不住自個兒,下意識避他更遠,小臉煞白煞白的。比她這被他捏在手心之人,更像遭了他“毒手”。
門上放了青幄帳子,車裡攏了層晦澀。他帶着剝繭的手指修長有力,手掌寬大,來回摩挲她肌膚,面上不動聲色,透出股莫測。
而她皓腕如雪,輕易不敢動彈。纖細手腕被他一手掌控,兩人衣袂滑落,交疊一處。他的寶蘭暗花緞子,襯着她胭脂紗綢,冷暖咸宜,俱是內斂素雅的花樣,配得極好。
車裡靜得詭秘,他越不說話,她越覺忐忑。心裡七上八下,摸不着他的譜。這咫尺見方的地兒,仿若經了場倒春寒,冷氣絲絲往脖子裡灌。
還是春英綠芙有眼色。這人雖非惡鬼,動起怒來,亦差之不遠……
七姑娘正暗惱他陰晴不定,轉眼就能甩臉子,卻見那人虛着眼眸,好整以暇教她規矩。
“既是趙國公府之人,便不能任人欺辱。若是落了國公府顏面,不若本世子親自了結你性命。”
姜瑗怯怯望着他,腦子風車似的打轉。
姜家投效顧氏,實屬顧氏家臣。於是她便算是趙國公府的人?更細緻些,她算世子手下暫且用得上之人。她若不爭氣被人欺到頭上,便是連累他面上無光。
這麼一想,只覺這人拖着長長的影子,越退越遠,越見高大。先頭心裡還念着“和氣”這詞兒,如今看來,永遠跟他沾不上邊。
如同神龕中的佛像,人都說“慈悲爲懷”。地位高到仰脖子觀望都覺痠疼,大多帶着人情味兒的說辭便沒了用處。
乖乖點一點頭,示意自個兒領會了他意思。七姑娘嘗試着動動手腕,不想他依舊掰着,紋絲不動。
這又是哪裡不滿意?得空她自會請姜昱修書一封,今日事端,她會因那人心軟一時,卻不會縱她長久。
除去她死裡逃生這事兒,姜家亦再容不得更多波瀾。大房已然指望不上,二房絕不能再出差池。
將她沉吟看在眼中,這女子決斷時候毫不拖泥帶水,這點極好。
聰敏如她,若然生死之後仍舊對禍根懵懵懂懂,一無所察,也沒了教她的必要。
不過觀她神情,領會只得他三分用意。時機不對,便留待日後再與她細說。
春英睜着眸子,一瞬不眨留意兩人動靜。方纔還見世子周身陰鬱得可怕,如今盯着姑娘,神色似有緩和。
世子的話她是聽不大懂,好在姑娘伶俐,沒再惹了世子動怒,該是能逃脫一劫。
春英不明白,爲何樣貌出衆的男子,大多都是壞脾氣。周大人如是,世子爺更甚。就連府上二爺,除了對着姑娘,也是少有給人好臉色。
綠芙不及春英沉得住氣,早看得傻了眼。呆呆瞧着七姑娘露在外頭白生生一截臂膀,腦子裡全是自家姑娘被世子毀了清譽,日後該當如何是好。
被兩個丫頭震驚到不知遮掩的目光盯住,七姑娘如坐鍼氈,耳根子微微發燙。顧衍眼梢一瞟,邊上那兩個還魂似的,四處亂瞄,欲蓋彌彰之態,羞得姜瑗更爲侷促。
正想法子掙脫他遏制,卻見這人好整以暇,將她奉上的茶盞,原封不動,遞到被他握住的手心。完了全不在意鬆開她手,復又躺了回去。
“卻是好茶,有安神之用。”
七姑娘端着茶盞,慢騰騰遞到嘴邊。一口一口秀氣抿着,莫名其妙就被他賞了吃茶。
安神……當他跟前,遇刺都沒這麼刺激過。刀子擱脖子上,一抹就過去了。世子反覆無常,全是由他性子來。剛纔還質問“留她何用”,接着就嚇唬“了結她性命”,到了如今,峰迴路轉,請她吃茶。
安安靜靜用了茶水,角落那兩個比她還乖巧。背心緊貼着擋板,恨不能穿出去纔好。
擱下茶碗,手上再無事做,七姑娘低眉斂目,生怕又招他側目,夾胳膊蜷腿兒,連肩頭微微刺痛也沒放在心上。
這幅樣子看在顧衍眼中,主僕三個,一個德性。略一思忖,擡腳輕釦了扣合着的箱籠。
車裡突然就有了動靜,三人目光齊齊望去,卻見世子手上翻着書卷,厚底皁靴隨意磕碰的,不正是管大人懷裡,來來去去抱着那玩意兒?
這動作實在不雅,經他做來,卻透出股居高臨下的雍容。
七姑娘覺得自個兒病得不輕。竟大度到如何看他,都覺舉止從容,有種異樣的美態。
“喵——”突兀一聲貓叫,在姜瑗目瞪口呆,春英綠芙見鬼似的目光中,箱籠抖擻幾下,裡間突然蹦出只活物,直直往那人腳下撲去。
待得看清它圓滾滾的身子,七姑娘沒了方纔拘謹,瞪着眼眸,嘴裡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可偏偏哽在喉頭,如何也不敢喚它。
叫一聲阿狸,揭破他截胡十一姑娘的貓咪,堂堂世子,貪墨姑娘家玩意兒,這人會不會又變臉唬她?
沒等她拿定主意,對面那人已極爲不耐,拎了往他腿邊纏磨的阿狸,也不管七姑娘願不願意,將它往中間矮几上一扔,指尖撥弄往姜瑗那邊兒靠去,後撣撣袖袍,沉聲道,“離去時帶走。”
姜瑗眯眼盯着阿狸,從沒有如此刻這般,理會得深切。
當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切因由,全是這貓惹出的禍事。沒有阿狸,今兒她也不用被世子“看重”。
一人一貓,生來不對路。七姑娘尚且忍耐,阿狸卻明目張膽,一雙貓眼綠油油瞅着她,眼看是要發作。
當此之時,男子探手輕壓它背脊,狹長眸子一凜,阿狸抖抖耳朵,很快匍匐下來,比兔子還聽話。
七姑娘心思繁複,親眼見了阿狸對他俯首帖耳,低聲嘀咕句“軟骨頭”。偷眼瞄一瞄那人,卻見他正好向她看來,眼底淺淺浮着玩味,極淡極淡,很有深意。本能就避開眼去,之後回過味兒來,臉頰不覺就紅了……
那個是“軟骨頭”,她的脊樑骨,好像也沒硬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