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實實睡了個好覺。郡守府安然無事,世子那頭借花獻佛,討了個好。糟心事兒總算過去,七姑娘一覺醒來,看見外頭暖洋洋的日頭,更開懷了。
搬了張藤椅到大牽牛花架子底下,她可沒忘了,那位還交代了功課。如今在人家院子裡,橫豎都得做做樣子。
姜昱來的時候,便見她曬着日頭,捧着佛經,安詳得很。昨日還羞愧懊喪,躲屋子裡沒臉出來。今兒這副樣子,煌煌然安逸自在,想來是去給世子告過罪,那位沒與她計較。
她闖的禍事,他能包容她,是因着從小到大的情分。至於那位爺……姜昱心頭憂思更重。
由春英擡着杌凳奉了座,撩袍坐下,他神情端重。“已往家中去了信。不出意料,此番姜冉會被關了佛堂。身前伺候的奶孃丫鬟,也會一併杖責了打發出去。”
“哦。”七姑娘眼皮子也沒撩一下,只低低應了聲。
馬車之事,那人是動了怒的。又聽姜昱直呼姜冉名字,而非尋常一聲“九妹妹”,便知他心頭亦是火氣未消。此時接話,十有八九討不了好。
果然,這把火還是燒到了她身上。
一掌壓住經卷,姜昱冷哼一聲,不滿她如此敷衍,刻意躲閃。“你既看出她心術不正,便該早早回稟了太太。我卻不知,阿瑗何時如此有度量的?”
眼前經書被他摁在膝頭,這是迫她擡頭呢。無奈迎上他清算的目光,七姑娘怏怏,好好兒與他說道理。
“之前想她不過七歲,不懂事也是有的。發覺九妹妹心生不平,也是最近幾月的事。二哥哥也知曉,她生母曲姨娘,本是太太陪嫁丫鬟。真就是個本分人,從小對你我,比她親出的三爺和九妹妹,都要上心。爲不落人口實,又心甘情願替了二房,獨自一人留在南陽郡,侍奉姜家老太爺和老太太。便是不看在姐妹情分上,還有曲姨娘的一份辛苦不是?”
這世上做人姨娘的,也非全然都是蛇蠍心腸,在家與主母唱對臺戲,時時算計謀害嫡子。總有那麼些個安分認命的。她何苦事事做絕,半分不講情面?
只這次入女學,實在招姜冉眼紅。竟膽大妄爲,由着心頭不平生出了嫉恨。如此,才叫她格外心寒,也再不能放任她不管。
“此番足夠她受個教訓。畢竟也才七歲的姑娘,心性還能矯正得回來。更何況,府上家法也不是好相與的。這次關了佛堂,少則三兩年,多麼,九妹妹議親前是出不來的。左右還是二房的姑娘,總不能真就下狠手。爹爹那頭,到底還是顧念她的。”
聽她提起曲姨娘,有扯了姜大人出來,姜昱這才稍有緩和。來太隆郡前,他慣穿的鞋襪衣衫,全是曲姨娘一手縫製。與姜瑗不同,二爺姜昱從小被姜大人教養極好。規矩好的人家,後院姨娘,只算半個主子。伺候人,本也是分內事。能給幾分體面,已是主子寬和。
挽着他胳膊,七姑娘小意賠罪。“這回少了警醒,下次再不敢的。”
下次怎麼還敢呢。那人可是扼着她手腕,閻羅似的恫嚇,要“了結”她小命來着……
蹙眉撥開她耍賴的纏磨,姜昱起身撣撣袖袍。似不經意,回身看她。“張家那頭,郡守府會適度看顧。只是阿瑗,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既是兩家從未揭開來說,你便莫要當真,又覺得過意不去。”
聽明白他話裡說的是兩家原本打算結親一事。七姑娘面上一窘,臉皮薄,耳根子有些發燙。二哥哥也真是,這話說得,好像她對張家二爺念念不忘,如今又“始亂終棄”。
她跟五姑娘可不同,姜柔到底還存着情意。而她,不過覺着那人性子淡泊,不喜爭鬥。真要嫁了他,能過得安生些罷了。
七姑娘唰一下立起經書,小臉躲在後頭,哼哼唧唧應他兩聲,搖着小手算是送客。
彼時花廳裡,管旭正拉了周準,兩人沏了壺茶,臨着山水盆景對弈。
“之前不知,那兩家原有做親家的打算。此事過後,再無可能。”
周大人瀲灩的桃花眼瞥他一眼,嫌他絮叨。一子下去,殺了一大片,懶得搭話。
“欸,欸,哎喲可惜了。”羽扇連連敲在額頭,管旭撫着膝蓋,搖頭不迭。可惜是可惜,還沒忘了嘴上那茬。“說來張篙此人眼神不差。沒瞧上姜家五姑娘,倒是對七姑娘頗爲中意。”
都是國公府屬臣,府上自有顧氏安插的耳目。不論張家姜家,只要世子有命,什麼辛秘打探不出來。那位本是要監查張氏可曾生出怨憤之心,不想竟挖出這麼個消息來。
周準眼梢一挑,逕自挑揀棋子。何止張篙,便是那張琛,心裡也是願意的。想起那日張琛看她時眼中柔色,沉聲道,“七姑娘年歲尚幼,議親之事,爲時過早。”
既被世子看重,少不得日後要被訓養成國公府細作。親事,再由不得姜家做主。這事兒上頭,周準與管旭不謀而合。
“好在姑娘年幼,兩家雖時有往來,對那張家二爺,不該存着別的念想。”
兩人外頭說話,窗前臨帖那人筆走游龍,徘徊俯仰,容與風流。只一雙眸子深斂着,託着深衣的琵琶袖,腕間一挑,緩緩擱筆。
換了身鴉青雲龍直裰,顧衍推門出來。擡手揮退他二人隨侍,信步走來,不覺便到了昨晚那樹海棠底下。
再一拐角,一眼望見她一身碧羅紗裙,靠在躺椅上,裙底露出小半截秋香色軟履,正腳尖點地,悠悠晃悠。
左手還不老實,蔥尖似的指頭撥弄着架子上攀爬的藤蔓。右手捧着書,咿咿呀呀念得起勁。仔細一聽,“諸佛神力,如是無量無邊……”方纔知曉,竟是他給的《蓮華經》!
顧衍眸子一眯,負手立在抱廈下,突然覺得饒她太輕巧。
“世,世子。”春英端着托盤出來,姑娘方纔交代,備兩盤瓜子兒打發消遣。纔出門就看見這位爺立在廊下,隔得幾步遠端看姑娘。
春英一驚,趕忙俯身行禮。卻不知高高托起的一牒葵瓜子兒,生生將自家姑娘給賣了。
姜瑗回頭一瞅,正正與那人目光對上,再看一旁不知其中道道的春英……七姑娘手忙腳亂停了搖椅,站起身彎腰理一理裙裾,偷偷把手上經書往身後掩藏,衝着那人吟吟笑起來。
防着他許久不來,以爲時辰過了,這人又偏偏找上門來!她這幅樣子,算得哪門子“用功誦讀”……
才過一夜,她怎地又撞到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