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存了事,夜裡總也睡不安生。迷瞪着,不是世子斜眼睨她,就是姜昱不言不語,木着張臉,端坐看她。七姑娘翻來覆去,那兩人在她腦子裡輪番做亂。最慼慼,他二人盤坐炕上,隔桌對弈,下子兒前不忘回頭給她冷眼。嚇得姜瑗夢裡瑟瑟,陪着小心,接連衝那二人俯首作揖。
隔日醒來,七姑娘揪着褥子蒙在臉上,想了許久也沒鬧不明白。她何時這般不爭氣了?連夢裡也被兩人治得點頭哈腰,擡不起頭來。
不能呀,七姑娘覺着自個兒不是這麼沒骨氣的人。
翻身朝着裡邊兒,又記起應了那人早起誦經,另應下姜昱兩事。
好在她心寬,嘀咕幾句也就過了。債多不壓身,她不能成日裡怨天尤人。這麼一想,整個兒又豁達起來。
“小姐,可是要起了?”春英耳朵貼在菱花門上,像是聽見裡頭有了聲響。
天剛矇矇亮時候,春英已起了個大早。叫綠芙去竈上使喚丫頭備好熱水,她自個兒守在門外,屋檐下來回踱步。偶爾停下憑欄張望,園子裡露重,草木都染了層薄薄的水汽。春英盯着東牆角攀着的紅葡萄藤,枝葉爬了大半面女牆,綠油油長勢喜人。
頭頂的天碧蘭如洗,東邊兒已染了層霞光,金燦燦耀眼。眼看就是大好日頭。再過會兒暖陽一照,桃紅柳綠的,恰好應景。就不知姑娘起身,可是會和老天一個臉色?
“唔,進來。”裡面七姑娘喚人,聲氣兒軟軟糯糯,跟往常起身時慵懶、不甚清明一般無二。辨不出姑娘喜怒,春英帶着小丫頭捧着面盆巾子,額外提了心神。
姑娘既遣了她們出去,自有她的道理。既然不能明着關切,便只能偷偷看姑娘臉色行事。若是姑娘無事,她自然跟着歡喜。若是姑娘心裡難受,她便小心伺候着,萬不能給姑娘添堵。
打起簾子,春英便見姑娘精神頭尚好,正靠坐牀頭,見她進來,和煦道,“先支起窗戶,透透氣兒。”
“噯”一聲應下,春英雀躍舒一口氣。探身推開窗屜,便見外頭一樹垂絲海棠正開得熱鬧。樹冠疏散,花枝招展。層層疊疊鋪了一樹豔紅,那枝條欹伸着快要觸到了窗櫺。
“呀,姑娘您快看。”春英欣喜喚她,卻是枝頭一雙鵲兒,先頭還靜靜站着,這會兒被驚着,撲騰着翅膀,清脆鳴叫。纏纏綿綿繞着花樹流連不去。
姜瑗披着中衣,掀被子起來,自個兒趿了鞋,伸脖子嚮往張望。果然見了這景緻,也跟着笑起來。“起得早,便能遇上好兆頭麼?”
果然人心境開闊,凡事不愁。唸經算什麼,又不是沒見過五姑娘跟着太太佛堂裡做早課,她只管依葫蘆畫瓢,描摹罷了。
春英回身,彎腰替她拔了鞋跟兒,又扶着人更衣梳洗。今兒天熱,特意選了一身輕薄襦裙,腰間墜金玉綴子。再盤上高髻,露出纖細瓷白的脖子。頭上簪一隻珍珠步搖。
她底子好,便是沒有塗脂抹粉,臉蛋兒也嫩得掐得出水來,自帶了幾分乾淨明麗。
春英正擰了熱巾子給姑娘淨手,便聽外間張羅吃食的綠芙,輕咦嚷嚷開來。
“小姐,您何時又信了佛?這經書看起來很是眼生,還淨是梵文,莫非是離家時,太太硬塞您手上?怎地之前沒留意過。”隔着門口懸着的連珠帳子,綠芙捧着經卷好奇翻看。梵文她一字兒不識,看得眼花。片刻便沒了興致,丟開手去又和小丫頭一塊兒,說說鬧鬧擺放茶碗瓷碟。
綠芙性子如此,說着不經意,卻見春英恍然摸着了門道。
莫非昨兒個二爺過來,便是要罰了姑娘抄經?自家姑娘屋裡,可是與佛經關乎的邊角殘頁都尋不出來,哪裡來的梵文經卷。
再一看姑娘雖不情願,卻回說待會兒子得空瞅瞅。春英越發肯定,除了二爺,再沒有人能迫得姑娘如此乖乖聽話。
辰時動身,顧衍早到片刻。便先入了車架,埋首批閱公文。片刻後聽聞外間女子嬉笑聲,回頭便見她一身清麗,提着裙裾出來。回身與丫鬟說着話,主僕幾個往後面新置辦的馬車去了。
“都驗看過了?”直到她身影消失在他眼角,他方纔迴轉過身,沉聲問到。
周準調轉馬頭,御馬來到近前,俯身放低了身段,正好與世子隔着雕花菱窗,肅然回稟。“屬下親自帶人看過,特意加固了車轅。一切安妥,必不會再讓七姑娘傷了分毫。”
他略一頷首,低垂的眼瞼,掩了目中淡淡疲憊。方纔驚鴻一瞥,她手上拿着,像是昨日他給的經卷?只是如此一想,他不由出神,遠了心緒。待到察覺時候,筆下一滴墨汁已浸了公文,層層暈染開去,濃得化不開了……
馬車中,綠芙驚喜捧着簇新的一套茶盞,捧到她眼皮子底下借花獻佛。“小姐您瞧,管大人好細膩的心思。知曉您喜好青花瓷器,這不,昨兒砸了一套,今兒立馬就趕着補了套新的。”說罷不客氣沖水泡茶。
笨丫頭!除了崔媽媽平日裡對她耳提面命的那套,旁的都是一根筋,多的彎彎繞繞,半分也不肯花心思。
這是管大人能做得了主的麼?再說了,她的瓷器,哪兒能及得上國公府裡稀罕玩意兒。只看這茶碗質地細膩,瓷彩光滑透亮,便知價值連城,是外邊難得一見的珍品。菊瓣青花茶盅,捧在手裡跟開了朵花兒似的,碧綠的新茶在沸水裡沉沉浮浮,翻滾着茶香輕送,還沒真吃上一口,人已經醉了。
難怪那人愛茶勝過愛酒的。想着又得了他好處,七姑娘振作撐起腰板兒,眼珠子在經文上溜一圈兒,靜心念叨開來。
“多有人在家出家行菩薩道,若不能得見聞讀誦書持供養是法華經者,當知是人未善行菩薩道……”
“一切如來所說,若菩薩所說、若聲聞所說,諸經法中。最爲第一……”
綠芙偏頭聽姑娘誦經,看她似模似樣,大半身子落在光影中,臻靜婉約,寧靜和美。只是這聲調,怎地聽姑娘讀來,這般叫人渾身發軟?
忍不住碰碰春英手肘,綠芙拱手做了個筒子,附耳呢喃,“春英姐姐你可覺着姑娘這調調不對味兒?我聽五姑娘誦經,分明祥和得很。怎地到了七姑娘這處,跟夢囈似的,催得人呵欠連天,越發睏覺。”
春英一看,可不是麼。這位自個兒耷拉着眼皮,突地掙扎着猛一瞪眼,片刻不到又眯了過去。腦袋跟着馬車一點一點,嘴上噥噥,連窗外篤篤的馬蹄聲,也沒擾了七姑娘春睡。
這還真是……莫非梵文的菩薩,更喜在夢中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