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發什麼呆？那篇稿想好準備怎麼寫了嗎？”同事笑笑敲敲我的桌子。
回過神來，重新陷入煩躁不安，我把日曆調整了一個角度，望了一眼裡面的小辦公室，無奈地搖搖頭。
“別灰心，他就喜歡這樣，我們寫的是稿，他看到的是威脅別人的武器。”和我插科打諢的間隙，笑笑手裡敲鍵盤的速度絲毫未減。
他，指的是我們的陳總，個頭不高，淡淡的眉毛下，是兩個凸起的顴骨，臉盤瘦削，顯得下巴更尖。陳總待人接物總是客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對我們也是極少發脾氣，笑笑形容他是“笑裡藏刀”， “綿裡藏針”，“口蜜腹劍”。
真小人與僞君子，哪個殺傷力更大？
“君玉，來趟我辦公室。”陳總髮來的微信，我對着笑笑，指指我的手機，再指指裡面的辦公室，兩手一攤，生無可戀狀。
笑笑秒懂，作了一個加油打氣的手勢。
“陳總，您找我。”我慢慢坐下，心裡想着怎麼組織語言拒絕寫這篇稿。
三天前，蓮塘區一名工廠的工人下班後，突發腦梗塞，被送去醫院，搶救無果，當場死亡。第二天，死者的家屬在工廠門口大鬧，要求賠償，工廠愛搭不理，叫來警察。警察一番溝通後，工廠答應賠兩萬元。
家屬自然不樂意。在你們工廠工作十幾年，作爲資深老員工，人命關天，兩萬元打發乞丐？你們的良心哪去了？
家屬拉橫幅繼續鬧。
陳總對“時事熱點新聞”向來很有敏感度。“君玉，你跑醫療線，這是一個大事件，你好好寫這篇稿，把這家醫院往死裡寫，讓他們知道報社的厲害，下次我們的新春特刊以這個爲由頭找他們要廣告。”
可是昨天，醫院宣傳部的主任是怎麼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王大記者，真是冤枉啊，那人已經五十多歲了，從事的是高危工作，長期受機電輻射，身體各項機能本來就不好了，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將死之人，醫生也無力迴天，這怎麼能讓我們背鍋？
“醫院那邊怎麼說？”坐在對面的陳總聲音輕聲細語，不見喜怒。
＂他說送去醫院的時候人已經快不行了，醫者仁心，他們盡力了。”我儘量陳述客觀事實。
陳總哼了一聲，普通話裡面夾雜着濃濃的廣東話，“這樣吧，這個選題你就寫四分之一版，重點採訪送死者去醫院的人，再採訪採訪家屬，重心放在醫療與患者身上，至於他們和工廠的糾紛，一筆帶過。”
“這樣？”我遲疑了一下。
“有什麼問題嗎？”陳總的後背靠在椅子上。
自知逃不過這篇稿，想說的話還是爛在肚子裡吧，多說無益。
“我試試。”我起身離開。
“嗯，有什麼不懂的找我商量。”
我看了他一眼，爲什麼我畢業六年了，還是學不會他們的兩面三刀，八面玲瓏？
拿到畢業證後，我離開江城來到了南方的深圳，一個承載了無數畢業生信念與夢想的地方，順利進入了一家中等規模大小的的雜誌社。一年後，我瞄準機會，準備充分，如願被這家報社錄取。
彷彿聽到了夢想開花的聲音，美好的未來在向我招手。
想想剛進報社的我，認認真真學習寫稿，勤勤懇懇出去跑新聞，懷着對文字滿腔的熱愛，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我就不明白了，他爲什麼非要揪着我的醫療線不放，明明你是負責跑爆料的，你寫一篇‘黑心廠家壓榨工人導致其過勞死’不是更有警示效果和社會意義？說不定還能一鍋端了這個黑心廠家。”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拿着筷子毫無胃口。
“切—”笑笑不以爲然，“你第一天認識他啊？他需要我們寫有社會意義的稿件嗎，他需要的是可以帶來廣告收益的稿件。再說了，
你以爲他那麼好心讓我安心麼？我現在有更頭疼的事情要處理。”
笑笑比我早五年進入報社，對我特別照顧，工作上我有不懂的常常會請教她，我們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他又要動你的地產客戶？”
“差不多。最近皇家地產出了一個負面新聞，因爲我和對方負責人關係好，加上事情也不大，本來不想報道，但他非要我去跟進這個負面，後面稿子出了，版面登了，對方覺得對他們不利，要我幫忙撤掉新聞。”
這種事情陳總不是第一次做，見怪不怪，我繼續聽。
“後來軟磨硬泡，他終於同意了，他現在也是三天兩頭找我，要我以這件事爲噱頭，向對方要一個版的廣告。你說我現在是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一切不以拉廣告爲目的的業務員不是好記者。
“嘖嘖嘖。我都替你尷尬，這是個大客戶，小心點，別撕破臉。”我和笑笑同病相憐，“原以爲你的地產線是一條‘肥線’，再被他這麼折騰幾下，遲早有一天，你就要虎落平陽被犬欺，向我的版面看齊，變成‘清湯寡水’咯。”
笑笑把筷子重重地插進米飯裡，“想當年，我剛進報社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激情澎湃，躊躇滿志，一心想成爲一名優秀的記者，要把一切黑暗都暴露在陽光下。後來，也就是你進來的那一年，版面減少了，稿費減少了，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再這樣下去，離喝西北風那天也不遠了。”
那一年，正是各種自媒體突飛猛進的一年，傳統紙媒的影響力受到了嚴重抨擊。
我猛吃了一大口青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再不濟，這不還有我墊底呢。”
“別灰心，你就是時機不對，分的一手爛牌。再說了，大環境不好，又不是隻有我們不好過。”笑笑把碗裡的一塊肉夾給我，“你太瘦了，多吃點。”
可惜我沒有董小姐的才能，能把一手爛牌打出王炸。
“還有，別嫌我囉嗦，不要老想着工作，也要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美人遲暮，紅顏易老，你可走點心吧。”
胸口堵塞，難以下嚥，我停止吃飯，瞪着眼睛看笑笑，大姐，能不能別在吃飯的時候提這個，哪壺不開提哪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