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郭勝主動認了親,明溯也不妨順杆兒高攀一回,當下,便再次以晚輩之禮拜見了一番,立身謹言道:“回伯父的話,家祖八年前已經過世,後由家父接了那私學的事務。去年年終,小子蒙郡、縣看中,任爲了亭長,有了俸祿,足以養家餬口,便也不敢再讓父親大人過分勞累,就此歇了在家。”
“淑浦端得好福氣,生了爭氣的娃兒。”淑浦是先生的字,那先生五行缺水,老先生便爲娃兒起了個“淑浦”的字兒。郭勝感慨了一聲,又問了家中許多事情,得知物是人非,自又長嘆短吁了一番,面上也露出了一絲傷感的神色。
諸人聊了一會兒,明溯突然想起,給郭勝、張讓等人帶得一些“土特產”還在那古怪手中,便告了一聲罪,留下郭貴繼續“傾聽”郭勝的嘮叨,緊忙帶了徐庶出去打聽古怪的下落。
既然已經認了子侄,郭勝倒不是太在意什麼禮物,有郭貴這個唯一的侄兒送了上門,對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禮物,然而明溯卻是再三請辭,郭勝無奈之下,只得遣了一名熟識地形的下人,陪同二人出門尋找,並囑託無論結果如何,晚飯必須先趕回來一起用過。
明溯自是裝作乖寶寶,盡數答應了下來,再拜別了一番,便徑直出門郭府,只留下那郭貴滿面哀怨地望着二人的背景,暗自羨慕不已。
前朝張騫出使西域開闢了以長安爲起點,經甘肅、新疆,到中亞、西亞,並聯結地中海各國的陸上通道,因爲由這條路西運的貨物中以絲綢製品的影響最大,故得此名“絲綢之路”。
至東漢時期,洛陽城內更是胡商雲集,盛況空前:自蔥嶺以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天下難得之貨,鹹悉在焉。是爲附化之民,萬有餘家。古怪冒充商胡販客,自然應該與這些僑居的商人混在一起。
洛陽城內除了南、北兩座宮城外,還設有二十四條主要街道。其中,內城東北建有太倉、武庫;西側有金市;南郊集中了規模宏大的太學、明堂、辟雍和靈臺等禮制建築;城西則有永平十一年佛教沿絲綢之路東傳中原後創立的第一座寺院——白馬寺。至於外郭城中,則置了三百餘個裡坊及大市、小市、四通市等商業區。
四通市,建在外郭城南,即爲胡商從事商貿活動的場所,周邊還建有安置異域人員居住的裡坊和居所——四夷裡和四夷館。明溯向那郭府下人打探明白了其中究竟之後,便由其領了,直奔城南方向而去。
長街漫漫,明溯與徐庶並肩而行,不一會兒,便到了那四通市口。明溯打賞了那郭府下人十兩錢銀,讓他找個地方戲耍,閉市之時,諸人在市口相會便是,那下人接了錢銀歡天喜地自去找地方逍遙快活去了,留下明、郭二人信步往裡面行去。
“不知主公對這些水賊瞭解多少?”沉默了一路之後,徐庶終於有機會說出了憋在心底很久的一句話。
明溯高深莫測地回頭看了徐庶片刻,方纔說了實話:“認識了兩日一夜。”
“如此短的時間,主公也不擔心那些水賊貪墨了貨物?”徐庶心中不無擔憂地言道:“須知,依照主公形容,那些珍稀貨物這些水賊搶一輩子都不定能夠湊足。”
明溯沉默了好久,搖了搖頭,卻是甚麼話也沒說出來。徐庶這番話,算是說到他的軟肋了。那批准備拿了上京送禮的貨物,大部分來自於青龍山賊窟之中,先前那些賊人燒殺劫掠了多年,足足將鄰近的郡縣地皮都搜刮下去幾尺方纔積得如此多的家產,若是要論品相,不談價值連城,至少三五百萬金是絕對足足的。
這些貨物讓古怪押送,明溯心中確實是有些忐忑不安的,然而,當時他還有的其他選擇麼?要麼是放棄黃忠這樣一員超一流武將,要麼是選擇信任那古氏兄弟,孰輕孰重,只要是熟悉三國那段歷史的,想必都會作出一個同樣的抉擇。
其實,若是心中有十足的把握,當時他也不會將那七八名暗軍士卒盡數調撥與古怪遣使了。本來明溯已經刻意地強迫自己忘了這段故事,然而,此時徐庶卻是一針見血地點明其間弊端,明溯聞言後心中莫名的一陣煩躁,便恨恨地言道:“他們已非水賊,我已經授予其先登軍第二獨立縱隊稱號,我以國士之禮待之,想必其定然會以國士報我。”其中,明溯還是少說了一句深埋在心中的話,若是古氏兄弟以草莽待他,他必然會以草莽報之。得了這麼大的一筆財富是件好事,但也要看看究竟有沒有那個富貴命去花纔是。
“吾以國士之禮待之,其定然會以國士報吾……”徐庶慢慢地咀嚼着這句話的涵義,心中若有所悟。
明溯卻是笑了笑,驅散了心頭的陰霾,遊目四顧後,揚首示意道:“前面有家胡商客棧,不妨我們去那打探打探消息。還有,以後不要老跟我說什麼之乎者也,吾汝爾等之類的詞,太文了,俗!”
“吾曉得了。”徐庶卻是一時改不了習慣,明溯也不管他,顧自往那客棧之中行去。
那家胡商客棧看上去極爲寒酸,當街一個狹狹長長的烤爐,周邊地上濺滿了油漬,一個戴着四角白帽子的胡人正在那裡翻騰着一串串的羊肝牛心。明溯小心地繞過那騰起的油煙,掀開不知什麼材質編成的粗劣門簾,正欲進去,一陣類似孜然的味道混雜着劣質的煙土經年薰成的氣味迎面撲了過來,一瞬間,明溯的眼睛差點都睜不開了。
好不容易纔適應了裡面的環境,明溯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這是一間吃飯住宿合二爲一的客棧,二樓是住宿的地方,一樓則被佈置成了一個大餐廳。令明溯覺得驚喜的是,他竟然在這裡看到了幾件古典古香的歐式傢俱,此時,這些桌椅櫃檯缺胳膊少腿兒地亂七八糟地堆積在牆角,中間一方沾滿油污的地毯之上整齊擺放着的卻還是案几。
見有客人進來,樓上走下來一名蒙着面紗的婦人,先是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見明溯二人似乎言語不通,便換了那彆扭的中原官話又重複了一遍歡迎之類的話,又將一張沾滿油漬的“菜單”送了上前。
眼神掃過那些菜名,明溯心中微微一愣,便擡頭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那婦人的眼睛,當下心中略有所得,手指不停地在菜名上面飛快移動着,口中卻是將那長江流域的雜牌普通話混雜着說個不停,那婦人卻是毫不在意,與明溯有問有答,絲毫沒有溝通障礙可言。
此時,明溯心中已經瞭然,便將那紙往前一推,笑眯眯地言道:“這位大嫂,那大秦、安息的商人我也曾見過不少,卻從未見過有誰中原語言精通到如此程度的,連一些鄉村俚語也是信口捻來……咱們大哥見二嫂,誰不知道誰啊。別裝了唄,該有甚麼特色酒菜都上了過來。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可千萬不要拿那混了刷鍋水的濁酒冒充葡萄美酒端了上來蒙我。哼哼……”最後兩聲鼻音,卻是威脅意味十足。
那婦人面紗上面的額頭頓時就殷紅一片,正支支吾吾還想矇混過去時,旁邊一塊與裡間相連的簾兒卻是挑了起來,一個粗粗壯壯的本地漢子提了菜刀行了出來,高聲地問道:“胡娘,甚麼人在此找事兒?”
“我們也不過是想吃點地道的特色酒菜,怎麼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找事兒了?”明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邊,連個屁股都沒挪動一下。
那蒙着面紗的婦人見來了援兵,緊忙將那漢子扯到一旁,嘀嘀咕咕地商議了一通。不一會兒,那漢子直挺挺地行了過來,叮噹一聲便將那菜刀硬生生地剁在案上,刀刃深入三兩寸,滿面兇相地言道:“小店今日不接客,還請二位另尋個地兒。”
“我們又不是逛那窯子,喊甚麼人接客?”明溯搖了搖頭,此人真是不可理喻,見自己揭穿了其僞裝胡人的行徑,索性上來耍無賴趕人了。現在的明溯可不是上午進城之前的明溯了,誠如玄微子書中所授,有了郭勝借勢撐腰,明溯心中自然沒有將這些下九流的貨色當作回事。當下一邊轉頭欣賞着窗外景色,一邊極爲不爽地言道:“門口那牛心給我來兩串,記住,要九成熟的……店中若有那鵝肝、牛排甚麼的,也來兩份,對了,我這朋友腸胃不好,鵝肝要蘸醋兒,牛排一份七成熟的,一份八成熟的……還有那波斯的白葡萄酒,若是有,先上一瓶嚐嚐,不過得配上那琉璃的夜光杯兒喝了纔有情調……”
“還想喝那波斯美酒?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罰酒!”那漢子話音未落,十餘名黑衣打扮的漢子迅速從樓上衝下,一個個手持兵器,呈半月形惡狠狠地逼了上來。
“我看你們是活膩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下腳下,便敢當衆行兇,是誰借給你們這麼大的膽子!”明溯頭也不回,朗聲訓斥道。
話音才落,背後突然傳來幾聲兵器落地的聲響,明溯心想,不會是自己王八之氣出現,虎軀尚未震動,便將這些宵小之輩嚇尿了褲子吧,於是,便緩緩地將頭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