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阿爾就看到他那幢單層建築外擺放了一大堆物品,各式各樣的玻璃器皿、奇形怪狀植物、以及散發着臭味的動物肢體。幾個類似侏儒、黑漆漆的生物正吃力地將這些物件逐一搬到屋內。
“這是怎麼回事?”阿爾拍了拍監督侏儒搬運的矮個少年肩膀。
“次席閣下,這些是店長送你的,說是上次跑腿的辛苦費。”普拉提煉金室的小學徒德里安連忙脫帽鞠躬,“另外,店長讓我轉告閣下,她有事商議,很緊急的,說是今晚無論如何也要見您一面,無論多晚都等您過去。”
有急事商議?多半和薩多有關吧……看着這堆積如山的鍊金材料,阿爾心知肚明,送辛苦費是假,專門來堵人是真。
叮囑學徒將鍊金才材料送到地下室,阿爾經由傳送門抵達商業區所在的第三結界,普拉提煉金店掛了休業的牌子,門卻半敞着。店主阿加莎正煩躁的來回踱步,看見阿爾跨進店來,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什麼事讓你連即時通信都等不及?”德里安是普拉提的學徒,讓他找上門,不是直接表明與阿加莎關係匪淺嗎?看她真的很急,阿爾特意跑了這一趟。
捏皺一張附魔卷軸,等靜音結界張開阿加莎這纔開口:“我剛得到一個消息,薩多已經和北方學院聯手,要藉着這次的學院杯除掉你。”
雖然不信薩多對路維斯的保證,但真聽到他還是不肯放棄掉自己,阿爾難免有些不快。都已經坐到議長的位置,在南方議會也是隻手遮天,還有什麼不滿呢?路維斯也是,就算再有天賦,也不該放縱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弟子,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簡直就是在放任薩多的野心。
“你從哪兒聽說的?”
“抱歉,情報來源我不能告訴你。這次的學院杯,不僅僅只是想彰顯法師的實力以威懾南月聯盟,更重要的是要和薩多合作,在比賽除掉你。實戰比賽死傷自負,這一直是法師的傳統,此次北方學院一共派了三十名代表,其中二十五人都接受了最高評議會的密令。以抽籤制來算,每兩輪就一個想要你命的對手。”
“謝謝你的忠告。”既然阿加莎不肯說,阿爾也不會追問,反正他對情報來源不感興趣。
“你的臉……”直到這時,阿加莎才注意到阿爾一邊臉頰高高腫起,隱約可見手指印。後面的話她沒再問下去,在浮空城,敢對次席出手寥寥無幾,無論是誰動手,多不會讓他好端端出現在這裡,剩下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是大魔導師打的。
“氣味是有些難聞,不過化瘀效果極佳。”
阿加莎遞給阿爾一塊黏糊糊的物件,示意他擦在傷處,湊近一嗅,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雖然溼乎乎的感覺很不舒服,但臉頰上的腫脹感很快就消退了。
阿爾摸着還有些刺痛感的面部,對路維斯的手勁心有餘悸。看他一把年紀,沒想到還有如此腕力。
本是想警告阿爾,讓他小心這次的比賽,看他毫不在意的樣子,也不便多說。她瞥了一眼阿爾胸前的流星墜落圖案,提問那是否就是他的徽紋,每個法師都專屬於自己的獨特標記,路維斯是雙頭火蛇,薩多是權杖。
“這個不算,這個只是我族領主的標誌,法師必須有自己的標記嗎?”
“這就跟家紋族徽是一個道理,簡單的也好,複雜也罷,總之是身份的象徵,你看路維斯的雙頭火蛇不就天下皆知,一亮出來,都知道你是他的弟子。如果那個不是你自己的徽紋,最好把它換掉,這道理就像加入塞特傭兵的新成員還使用原傭兵團的標誌是一個道理。”
“還真是麻煩的規矩。”引導者之袍是星之長的徽記,的確不太適合用作個人身份象徵。阿爾視線隨意一掃,無意看到自己倒映在水晶長櫃上的面容,他靈機一動,拿起放在櫃上的紙筆隨手畫了起來。
阿加莎湊近一看,空白的羊皮紙上繪了一棵形狀奇特的樹,空空的樹幹上沒有枝葉,全是一個個圓圈。怎麼會想到這樣的徽紋?
“不行,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阿爾搖搖頭,他無法描繪出夢境中的世界樹。
“你等等。”阿加莎拿過阿爾手裡的紙筆,刷刷刷寫了一行字,對摺之後,羊皮紙立刻變成鳥形呼一下飛走了。
原來這不是普通的紙筆,是即使通信啊……阿爾大窘。
尷尬的氣氛沒持續太久,半掩的大門再次被推開,來人有一頭亂糟糟的捲髮,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厚厚長袍。
“次席要設定徽紋。”阿加莎簡單的介紹,“他是埃裡克石匠屋的設計師托爾,你新建的那幢房子也是出自他之手。”
對新居簡潔而不失精緻的設計很滿意,阿爾不由多看了幾眼這個外形邋遢的中年男子。
點點頭就算行禮的男子徑直走上前,從阿加莎手裡接過阿爾隨意畫的那張卷軸。
“把你的構想告訴他,讓他幫你構圖。”
被稱爲托爾的邋遢男子從隨身的挎包裡取出一根肘長的水晶棒,磨尖的一端散發出淡淡的熒光,他用這根奇怪的棒子點了一下畫有圖案的卷軸,羊皮紙立刻燃燒起來,隨後,在阿爾面前呈現出一個全息影像,正是他夢境中掛滿光點的世界樹。
阿爾警惕地看着背對自己的邋遢男子,這已經是接近投影……不,就是投影術!將紙張上殘留的意念具象化,有這樣的技巧居然只是一名建築設計師?
“咦……原來你是想做這樣的徽紋,很少會有法師使用樹做徽紋。”阿加莎有些意外,與其說是法師的徽紋,倒不如說是精靈的族徽,他們最愛使用和植物有關的紋飾了。
“主體就是這個嗎?”托爾倦怠的雙眼瞥向阿爾。
“是的。”雖然構圖過於單調,但阿爾最終什麼都沒加,決定使用世界樹做代表身份的法師徽紋。
托爾接過阿加莎遞給他的一顆水晶,用手裡的棒子點了點被具象出來的投影,閃閃生輝的世界樹投影便化爲一團白煙,吸附到水晶裡。
“給,只需一點點魔力,將儲存在裡面的投影照到要銘刻或印製的地方即可。”遞出水晶的同時,托爾從小挎包裡掏出一個阿爾眼熟的物件——路維斯專門製作給門下弟子付費的鍊金產物。
伸出佩戴火蛇指環的左手,在印有手掌印的書冊上輕輕一按,紅光閃過,自動從路維斯賬戶裡提取這次服務所需的款項。
鞠了一躬,渾身上下都充滿頹廢氣息的設計師撓着頭離開鍊金店。
阿爾瞪着手裡指頭大小的水晶,抽過一張空白的卷軸,輕輕催動魔力,水晶立刻投出一道光影,印在卷軸上,待烙印似的微溫散去,卷軸表面已經印上一顆狀似枯萎大樹,枝丫間綴滿了星狀的白光。
阿爾嘆了口氣,他還以爲是將記憶中完全具象,最終依然是抽象圖案,只不過畫的比他好看些。
“不滿意嗎?”見阿爾臉上有稍稍的失落,阿加莎還以爲沒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不,這就夠了,畢竟那樣的景象是無法完全畫出來的。”在印有新出爐徽紋的卷軸上匆匆寫了一句,對摺,搜尋那股並不強,卻是這浮空城中除去路維斯和薩多外唯一熟悉的魔力源,探尋到的瞬間,即時通信化作鳥形飛走。
“沒別的事話,我回去了。”
阿加莎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回到新居,門外的鍊金材料已悉數搬完,從半掩的房門裡不時傳出輕微的聲響,推門而入,隨從法師安迪正站在一堆隨地碼放的書籍旁給它們歸類,在他手指揮動下,一摞摞書冊按照所屬種類自行飛到直接架在貝利蟲骨架的薄板上,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厚實的書籍放上去居然一點也沒壓彎。
聽到腳步聲,安迪轉過身,對阿爾恭敬地行禮。
“閣下,您找我有什麼吩咐?”
“沒有特別要緊的事,就想問問你,關於本源之力的見解。”
安迪眼裡閃過一絲疑惑,快到午夜時分,次席將他喚來,就是問這個?
“是這樣,我世居外海,島上沒有專業的學徒講堂,你們所謂的基礎我是一竅不通,導師又不會給我講這些基礎。”
阿爾來自外海,這點安迪早已知曉,也知道他沒有接受過學徒培訓,可阿爾拉下身份向自己請教,這是安迪沒料到的。換做其他人,就算不懂也不會如此直白地說出來,那多掉價啊,尤其還頂着路維斯次席的身份。
想歸想,安迪沒敢怠慢,手指刷刷刷在剛歸類的書架上連點數下,接住凌空飛來的一摞書,將它們放到阿爾腳邊。
阿爾瞟了一眼,都是《法術入門》、《元素起源》、《精靈語大全》、《龍語的正確發音》等基礎知識。
“我想要的不是看書就能知道的東西。”
“那……您的意思是?”
“咳~我只是想知道其他人的感受。”清了清嗓子,阿爾截取了部分他和路維斯討論的話題:“剛纔同導師探討本源,有很多地方我不是很明白,你也知道,作爲天賦之民,根本無法理解初學者的感受。”
這麼一說,立刻拉近了和安迪的差距,隨從法師恭敬的假象立刻有了少許的鬆動,他猶豫地看了一眼等待答案的阿爾,欲言又止。
“沒關係,你不用忌諱,如果擔心有言語上的不敬,可以施展靜音術。”說完,阿爾還真使用結界把整幢建築罩住。
可就是這樣,安迪依然不肯開口。阿爾等了一會兒,他還是低着頭,什麼也不說。
“我想,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誤會。”面對這個有可能是唯一一個能提供答案的人,阿爾發動語言攻勢:“我沒有半點不尊重導師的念頭,也不是自恃身份看不起你或其他法師,外海島嶼與世隔絕,沒有這麼多規則禮節,我與族長、領主說話也是這般態度,希望你不要誤會,進而衍生出奇怪的想法。”
舊事重提,安迪不知道阿爾忽然說起這些是什麼用意。是想打消他的顧慮,還是故意放低姿態籠絡人心?又或者,有什麼別的企圖?
“啊~真麻煩,我本不習慣與人交往。”狀似煩躁地捏了捏眉心,阿爾繼續說道:“既然決定留你在身邊,我也不瞞你。我呢,是一個塞特人,爲了追捕一個來自費澤爾的法師而遠離故土,他盜走了一件對我族意義非凡的寶物,塞特人身負離開居住地必定早亡的詛咒,只要抓到叛徒,取回寶物,我就會離開費澤爾。你,聽明白了嗎?這世俗的權勢、財富對我毫無意義,它們唯一的價值就是協助我抓捕叛徒。我成爲路維斯的弟子,也不過是想借助大魔導師的威名,全然不曾想會捲入到門下弟子爭鬥。也許我無所謂的態度令你不爽,但這就是事實。我告訴你這些沒什麼特別用意,就是想讓你放下芥蒂,安心當一個助手,是的,你沒聽錯我說的是助手,不是隨從。如果你表現的好,我會將路維斯傳授的心得與你分享,這不僅是我對你的承諾,也是對塞特傭兵團裡那兩名法師的承諾。若非如此,他們又怎會願意冒着被紅騎士追殺的風險加入塞特傭兵。”
爲了證明自己所說不假,阿爾還亮出路維斯的筆記,安迪安靜地聽他說完,卻只看了一眼筆記,就又把頭低下,這態度倒叫阿爾有些吃不准他的想法。
“我能力低微,還不夠格學習大魔導師的心得。閣下若是真的信任我,就請收我爲徒!”
這樣的回答大大出乎阿爾的預料,連謹慎的奇諾都經不住路維斯筆記的誘惑,安迪爲什麼能一臉平靜的拒絕。
“閣下,我雖不是什麼胸襟廣闊之人,卻有自知之明,以我的資質,就是到了百歲也無法達到您現在的境界,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成爲薩多議長那樣手握重權的大人物,我只希望能像大魔導師一般,在某個學術領域取得突破。在數百乃至數千年之後,依然能被歷史和法師所銘記。”
這傢伙……居然有這樣的志向……之前怎麼沒看出來?
看着情緒激動的安迪,阿爾反而猶豫起來。他剛纔說的話半真半假,既是想穩定安迪的心,又是故意透露給他,自己不會在費澤爾久留,不會對日趨成長的任何人形成任何威脅。
“收徒?可我還是學徒呢。”
“這點請您不用擔心,學院杯的目的雖然是選拔人才,也算是變相的位階測試,根據比賽排名和戰鬥中表現的技巧、戰術來打分,只要參加比賽,就能從協會的評定獲得相應的位階。您若是在比賽中勝出,即使評議會和北方學院再怎麼降低評價,至少也是中階,完全符合收徒的資質。”
我自己的法術都沒學好,怎麼教徒弟?這傢伙是真想讓我收他爲徒嗎?捲入路維斯弟子爭鬥已經夠麻煩了,現在又被第二帝國盯上,完全脫不了身。距離到貝託利恩追捕巴爾的任務目標越來越遠……等等!
阿爾正苦惱如何拒絕安迪,忽然轉念一想,尋找巴爾需要大量的人力,只靠他們三人進展緩慢。不如……收安迪爲徒,就算他真有二心,也不會阻礙到搜尋艾達。
“這樣吧,如果我能在學院杯獲勝,就正式收你爲徒。”反正薩多那傢伙也是弟子一堆,收一個,應該沒什麼問題……如此想着,阿爾答應了安迪的請求。
得到答覆,安迪立刻跪下,規規整整地磕了個頭,算是行了拜師之禮。
“能說說你首次碰觸本源時的情景嗎?”在閒扯了這麼多之後,阿爾再次提及讓安迪來的目的。
“第一次嗎……”這是個很私密性的問題,若在十天前,安迪絕不會對眼前之人說出。但經過剛纔那一番誠懇的談話,安迪的想法已經大有改觀。
次席的金瞳有迷惑之力,只需一個簡單的暗示就能解決,大可不必費心思編織那樣的謊言騙自己。況且現在已經拜他爲師,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既然導師問了,那我也不隱瞞,嚴格說來,第一次觸到本源其實是意外所致。我出身北部小國扎克斯,是隻世襲了六代的中青法師家族,因爲母親地位低下,一直沒有接受過正式的訓練。九歲那年,被大夫人嫡出的長兄丟入別院湖中,當時正值深秋,穿着厚厚的棉衣、又不會游泳的我很快就沉到水底。當時的具體情節現在已想不起,只記得又黑又冷,口鼻嗆進很多水,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想死。瀕死的時候,模糊感應到身體上依附了一些晶瑩剔透的白色物體,像雪花般一觸即化,它們圍着我,比湖水還要冷,當時我想,如果天再冷些,湖水凝結成冰,就算被丟到湖裡也不會死。這樣想着,我感覺身體被緩緩地託了起來。直到被趕來的母親用毯子包住,我才發現整個湖已經凍結,我仰面躺在湖面上,四周都是白色的冰晶,那是我感知到元素後的第一次施法。再然後,父親將我送到北方學院,獲得三階資格才投入南方議會。”
成爲降階法師,一待就是四年,沒被一個法師選中。安迪自嘲,也許正是他過於追求魔法的執念,才使得自己沒被任何法師選中。現在選弟子都看重出身,看重天分,想他這樣資質一般又只算普通貴族的法師,在南方議會一抓就在一大把,大法師看不上眼,沒錢資助高階,拜中階爲師又太掉價,隨着時間越拖越久,已經沒法師願意收像他這樣揹負着自視甚高聲名的降階爲徒。
雖然安迪一口氣說了不少,但對阿爾有用的卻只有短短兩句。
“弟子還有一事相求。”見阿爾陷入沉思,安迪壯着膽子提出一個之前找不到藉口說的請求。
“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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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參加學院杯。”
又一個想比賽的……
阿爾對安迪的要求並不意外,作爲不限制出身和派別、專門針對選拔人才而設的比賽,大法師以下的高階都很難抗拒它的吸引力,更何況是像安迪這樣的降階法師。
“哦~是想在報名表的從屬欄填我的名字吧?想參加就報名吧,我不反對。”
安迪臉上閃過訝異,“還有誰向您請求了?”
“塞特傭兵團的兩名法師,怎麼,有名額限制?”如果是,那可就麻煩了,眼下正是用得到安迪的時候,不讓他參加,會大大打擊他的積極性啊。
“限制倒沒,只是……是我僭越了,不該問過這些。”
“喀!”
地面上標有“月華”的半月形在一聲脆響後暗淡,緊鄰一格寫有“星耀”的地板亮了起來。這是極爲精巧的設計,將計時融入建築,白天的時候,從穹頂上方投下來的日光在穿透刻有文字的晶石時也連帶將時間刻度標在半空中。
“時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阿爾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剛由隨從晉升到弟子的中年法師退了出去。
關於本源接觸的描述過於輕描淡寫,不管是安迪刻意爲之,或是他原本就只有這樣的感受,都還是過於抽象了。僅憑這些,沒法想象本源究竟是什麼。元素,這些構成世界必須的物質真實的模樣又是什麼呢……
向後一倒,阿爾躺在地毯上凝望漆黑的屋頂。
算了,不想這麼多,還是先睡上一覺,明天還得應付路維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