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端一個火盆上了臺階兒,半個身子一拱門,反身將門簾拉扯密實,這才進屋將門關嚴實,屋裡稍稍有些冷,忍不住搓個手,瞧見魏思沛已經掌了蠟,正坐在椅子上深思。寶珠笑笑,跟他處的熟了,此時孤男寡女同處一屋倒也不覺着彆扭。
話雖如此,可成親之前始終有些不妥,可今個事發突然,他方纔是極爲排斥魏伯要說的話題的,可見心結之深。寶珠只覺得自己作爲他的未婚妻,在那樣的時候拉他出來,並不指望他能說出全部的真相,這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雖說不上多好的口才,可若能憑藉着兩世累積來的經驗去寬解寬解他,總比他爲着那樣的身世,積壓在心中,獨自悶悶不樂的好。因此方纔也顧不上那樣多,加之兩人已訂了親,這會兒獨處起來倒也算融洽自然。
“思沛哥,你今兒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不想說的我也不勉強,有什麼不高興的全說出來,心頭就能好受許多。”說出那番話兒,挨着他坐下,將熱茶自几子上朝他推了推,朝他眨個眼兒,“我都替你保密着”
魏思沛默不作聲,半晌才笑着刮刮她鼻子,“小寶珠真的長大了。”
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呼,寶珠也笑着感嘆出聲,“可不是,小時候總是你來寬慰我,今個也該我來寬撫你,常常瞧着你笑,就是見不得你不高興的樣子”
魏思沛默默盯着她半晌,忽地伸手摸上了臉頰,“小時記事早,這道疤是我娘留下的。”
饒是寶珠做足了心理準備,譬如說疤是被仇家砍的,甚至連府上各房爭風吃醋搶奪繼承人這樣的橋段都想了出來,乍一聽是他娘,竟也呆了一呆,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好。
魏思沛認認真真去瞧她面色,頓了好大一會兒,“寶珠害怕了嗎?”
寶珠聳聳肩,“倒沒什麼可怕的,只有些不可思議罷了。”心中一動,轉而擡眼看他,“是你母親失了手麼?你就是因着這事兒心頭有疙瘩麼?”
“娘生病了,我並不怨她。”他輕搖搖頭,“我那時還小,只知道疼,也曾怕過娘好一陣子,再大些才懂得孃的苦。”
寶珠想起初見魏思沛時那個乖巧聽話的小男孩模樣,心中一時不忿,撅起嘴兒問:“什麼病那樣殘忍,竟要去傷了你麼?”話畢,忽地想到了什麼,猛一捂嘴兒,歉意地瞧他,“思沛哥,我是不是說錯了話兒?”
魏思沛笑着拍拍她肩頭,“不礙的,這樣的事兒原本就不尋常,一般人又怎麼會理解。”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柔和,語氣卻極爲失落,“我娘本是富家小姐,我爹只是個窮書生……”
寶珠聽着他娓娓道來,語句分明,條理甚是清晰,漸漸理清他的身世過往,細細聆聽着,腦中也漸漸呈現出一個個畫面來。
富家小姐邂逅了窮酸書生,卻遭到勢力的家主極力反對,執意將她許配給城裡的官家之子,那女子硬氣,爲了心愛之人隻身逃了出來,並與書生私定了終身。
自此,與家中徹底斷絕了往來。這樁親沒有受到任何親人的祝福,更沒有明媒正娶,書生自小失了爹孃,鄉下日子過的很是清苦,成親那日也只得了些鄉鄰的祝福, 日子雖窮苦,兩人卻也甘之如飴,丈夫每日讀書種菜,妻子繡活兒做飯,平淡中透着些溫馨,書生天資聰穎,又極爲努力,成親沒多久便考上了秀才。
女子賢惠,書生滿腹經綸,本是樁再美滿不過的親,那書生去省城書院後,信誓旦旦承諾着必定要讓妻子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妻子日夜做着繡活,只爲在丈夫下一次回來時,好能多拿些銀錢給他。
然而,丈夫起初只要沐休便回屋探望,日子久了,他學業越發精進,考中舉人後,回來的倒不似從前勤,漸漸的,一年半載纔回來見一次妻子。那一年秋日,望眼欲穿的妻子終是盼回了他,知道他在省城做了官,妻子十分寬慰,只原先的恩愛早已不復存,書生瞧妻子時,臉上只有陌生與愧疚,書生帶回來許多銀子,第二日便不告而別。
許是他忙吧,妻子不疑有他,照舊心心念念期盼着,若他打理好了,必定會來接自己去省城,他說過的,要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就在當年冬日,她發覺自己懷了身孕,喜的她當即便寫了信,四處託人送去了省城,可左盼右盼,卻再沒盼來他一絲音信,再後來,他索性不再回來,最後一封書信,那是一封休書。
那時思沛尚不足週歲,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丈夫那樣的絕情,海誓山盟的情分,怎麼會說變就變?一次又一次咬牙揹着幼兒上省城去尋他,最終那個事實像晴天霹靂一般向她砸來,丈夫早已另結了親,就任省學學官,岳父是汴州府大名鼎鼎的州同大人
叫她如何能相信?海誓山盟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丈夫卻早已變了心可恨這些年她竟毫無知覺地盼着念着可憐襁褓中的幼子纔出生便沒了爹
她終究是個堅強女子,不願回孃家乞求,爲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兒,含淚回了小村子,再苦再累也要將他撫養成人
魏元本是小有名氣的郎中,自小便仰慕於她,那時,她是富家閨閣小姐,他是窮酸郎中,他只能默默將心意埋藏起來,藉着診脈時偷偷瞧她一眼,知道她背棄家族與人私奔,心中只覺唏噓萬分,卻沒料到,竟在遠離家鄉的窮鄉僻壤再一次遇見她,再一次見面的場景不可謂不震撼,瞧他們母子可憐,瞭解了她後來的經歷,怎樣也不肯離開,義無反顧留下來照顧母子倆。
只是自那以後,她整個人受了刺激,漸漸變得半瘋半顛起來,時常將幼子遺棄在路上,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她心底對書生有着濃烈的恨意,有時犯了毛病,竟連親子也不認,那條深刻的疤痕就是她留下的,只因爲他眉眼像極了他父親。
她清醒時,常常又悔又恨,知道自個得了極嚴重的病,隨時會殃及幼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害了他,便將他託付給魏元。
不久後,她終於帶着怨恨與失望離開了,臨終時,感慨此生走錯了路,瞧錯了人,萬分悔恨。千叮萬囑魏元,必定要將孩子養大成人,不求他姥姥姥爺相認,更不准他去相認親爹,只求他這輩子堂堂正正做一名大夫,萬萬別去做那負心的讀書郎
她去時,魏思沛已經三歲,許是繼承了他爹,他天生聰慧,記事極早,早從母親的隻字片語中瞭解了一切,雖還懵懂,卻也知道是爹拋棄了母親與自己。
母親去了,魏叔叔便帶着他在小鄉村定居下來,直至他四歲,遠在省城的爹記起了他這麼個兒子,有意接自己回府,那日屋裡闖來許多陌生人,那時他還小,卻極有主意,寧可跟着魏叔過着窮苦日子,也不願去見爹,他偷偷藏在水缸裡躲避了去,他小小年紀便痛恨自己的親爹,自那後,便央着魏元帶着他離開,魏元本就是個四處漂泊的遊醫,又對故人之子極看重,相處兩載,早已當他是親兒,父子倆略作收整便一路北上。
這是全部的故事,並沒有什麼感人的地方,寶珠全程聽來,只覺得過程十分淒涼,思沛娘是個苦命女子,爲了情郎與家中斷絕往來,卻被這樣一個託付終身的人拋棄過後深深傷害,她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放下傷痛去過全新的生活?不,她直至去世也沒能原諒他,她從未從傷痛中走出來。即便魏伯是那樣鍾情於她,始終無法平撫她的一顆心,她心中早已被傷痛填滿。
寶珠吸溜吸溜鼻子,感嘆出聲,“痛也好,不痛也罷,她終究去了,也解脫了。”
魏思沛站起身,伸手抹一下她眼角,“寶珠別哭。”
寶珠點點頭,帶了些心疼的眼神去瞧他,“現在知道了,你爲何那麼討厭你爹,爲何從小就倔強的不肯唸書考學,明明學問比大哥還好……”語氣有些凝噎地停滯住,“那日……巷子裡那些人,你當日不肯說,我便知道你在意這事兒,今個聽到了,果然不是一件讓人輕易釋懷的往事……”
魏思沛聲音有些沉悶,“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小時候最常聽娘唸叨的話兒,我那時不懂,卻印象極深,再大些才愈發覺得娘苦,更無法原諒爹。”
寶珠瞧着他的側臉,那是一種冷凝的表情,這樣的表情極少出現在他面孔上,從前只要瞧見他,無論什麼時候,似乎他總是在笑,今天的他卻讓她生出些心疼來,努力扯出一個笑臉,上前去拉他,“你不原諒他,我也不原諒我只當魏伯是家人哩咱們往後好生過咱們的日子。”想起什麼,便說:“魏伯今個喝多了……其實這樣也好,咱們兩家也不是外人,我爹孃知道了,往後更會加倍對你好”
他轉身笑笑,“好。”又摸摸寶珠腦袋,舒出一口氣,“寶珠不用擔心我,這些年過去了,這件事多少也看淡了許多,可想忘記卻也不是那般輕易,就像我臉上的疤痕,雖淡了許多,卻一直抹不去的,我雖能平靜下來,卻也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他。”
瞧見寶珠眼神又透出些擔憂,知道她在擔心着自己的一舉一動,心頭暖流劃過,又露出笑眯眯的神色來,“只是如今不同,你和我爹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他雖不是我親爹,這些年的情分卻更勝過親爹,身邊有了你們,不消寶珠說,往後我自當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