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兒黃,麥子黃。布穀鳥在田間咕咕咕咕地報着訊兒,終於迎來了五月裡的麥收時節,農家人一年裡最大的豐收時節,每年這個時候,所有農民都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農家人一年就那麼幾回大收成,尤其是麥收這一回,時間尤爲緊迫,一旦錯過了收穫的最佳時節就是莫大的損失。
脫去外衣,紮了褲腿,外頭天兒再熱,停下來抹一把汗歇上片刻,喝上一碗水繼續勞作,這樣的時節是沒有人肯偷懶的。
陳家也一樣,這幾日陳家上下算是忙了個人仰馬翻,天不亮陳鐵貴跟王氏潤生便起去地裡打露水,晌午見了太陽便開始收割,一忙活就是一整天。
今個就連吳氏也打着一把小花傘上了地裡,她頭一年瞧人收麥子,好奇的緊,加之前些時候從縣裡歸來,丈夫特意交代過,農忙時節若能幫襯上便幫屋裡做些活,這幾日她便也蹩腳地做起飯來,只是公公婆婆吃了一回便叫她歇着,死活不再讓她上竈。
她不明白,丈夫妹子在縣裡做着買賣,錢就是不多,也比從前境況好了不少吧,王氏兩口子爲何就非得放着清閒日子不過,偏要自個辛勤種着地,將地交給長工去打理不好麼?可又一想,想到他們就是這樣一年年的辛苦才能供養着潤澤跟幾個弟弟妹妹長大,直至他考上秀才,心頭終究有些動容。
於是晌午在屋左右沒事便拎着個小竹籃子去地裡,就在自家地裡頭撿拾王氏他們沒收割乾淨的小麥穗,王氏笑着放下鐮刀,遞給吳氏一碗水,“地裡這陣忙活着哩,到處都是人,咋樣?比整日一個人呆屋裡熱鬧吧?”
驕陽似火,吳氏出來沒多大會兒便熱的通體汗了個透,掏出絹子沾兩下鬢角,搖頭道:“爹孃喝吧,我不渴。”
陳鐵貴嘿嘿地笑,“不渴纔怪哩那碗是不大淨,明個讓你母親帶些杯子來。”
李雙喜從麥浪裡擡了個頭,呼哧呼哧喘幾口氣,哈哈笑着打趣,“忒講究遇上幹活乏了渴了,那一碗水還不得大傢伙輪流着喝哩?”瞧一眼王氏,笑道:“還說你不是個有福的?縣城兒媳婦都主動來地裡幫忙幹活咧”
牛大富也跟着笑,“是該鍛鍊鍛鍊,嫁到咱農村還能嬌養着?不會幹活咋能行?”
王氏笑吟吟接話兒,“且由着娃兒去,從小在縣裡也幹不上活兒,這會兒哪能指望住?今年個也就多了良東屋那幾畝,一家三口多忙個一兩日也就收完了,要不了多大功夫。”
又瞧一眼吳氏,見她不知爲何沉了臉兒,心裡便嘆了嘆,城裡姑娘講究大,到底不如農村姑娘豪爽,旁人不過與她逗個樂子,正是將她當成了自己人與她親近,她倒像是放在了心上。這還是跟前兒的熟人,若是碰上幾個莊稼漢子齊齊打趣,那還不得羞憤的撞了牆去?
吳氏果然不吭氣了,王氏嘆一聲,拾起鐮刀繼續幹活,不時跟李雙喜兩口子扯着閒話兒,過了正午時,瞧見吳氏仄仄的,倒像是沒了先前的積極性,又看日頭正火着,便發話兒讓他回屋歇着去。
吳氏心頭正是又惱火又委屈,當下應了一聲便往回走。
直直進了堂屋,倒一杯茶水喝了,心頭還久久未能平靜下來。
若不是體恤公婆,她大可在屋坐着,又涼快又安逸,好心好意的去了,公婆那態度卻平靜的好似她早該下地般,想在孃家時,偶爾幫着爹去理一回書房都能得爹好一陣誇讚。
更讓她心頭不舒服的是,牛家叔嬸說的那話兒,什麼叫嬌養着?嫁到村裡來,日子過的清苦不說,她尚且還沒有怨言,在旁人眼裡卻落了個嬌養的名頭。
想想這個家裡,除了丈夫還有誰是真心實意向着自個的?她雖是屋裡的掌上明珠,嫁來後卻也整日想着爲屋裡做些什麼,做了幾回飯吧,婆婆只管說自個小閨女寶珠廚藝是如何如何厲害,聽的她心頭髮寒,自個做的再難吃,也是一番心意,卻從未得她半點認可。今個下地幹活,又招來些不明所以的諷刺,自個像是個異類般被排擠在外,都說她是城裡出來的嬌慣閨女,那言辭怎麼聽也帶着些諷刺挖苦,又有哪個站在她的立場去說話兒?
忍不住露出個譏諷的笑,不會做活又怎樣?農村那些野姑娘除了會做活還會做什麼?從來只知知書達理是爲人婦的高尚品德,難不成粗手粗腳只知幹活兒的農家婦也成了值得誇讚的對象?
她心裡不禁暗想着,待找上個合適的時機便跟公婆去商量,屋裡的地就去僱幾個長工,有了錢兒何須自個去幹活?那錢兒自個掏上便是,想想丈夫也該是同意自個的吧,公婆年紀大了,像自個爹孃一般整日在屋頤養天年不好麼?
秀娟蹬蹬蹬從院子裡跑進堂屋,笑嘻嘻湊到吳氏腿邊兒,“大嫂方纔做啥去了?我睡醒了瞧不見你”
吳氏臉色稍緩,柔聲問:“昨個教你的五個字兒記下了沒有?回屋去拿紙筆來給大嫂默寫上一回。”
秀娟苦哈哈地咧起了嘴,弱弱地瞧她一眼便低了頭,“還沒……有幾個字兒忘了比劃。”
吳氏眉頭一皺,不待她解釋完便站起身來斥責道:“那五個字兒尚算簡單,若還學不會,將來碰上更難些的豈不要學個十天半月?”
秀娟撅了嘴,“寶珠姐姐教時都是三天才教一個字兒。”
吳氏曬道:“大嫂孃家書房足有咱們半個院子大,你是聽你大姐的還是聽大嫂的?”
秀娟抿抿脣,半晌不吱聲,在她心裡,大嫂跟大姐兩個她都喜歡,大姐待她向來寬厚親切。大嫂待她也好,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最先惦記的便是她,成日跟大嫂寸步不離的,漸漸也瞧出她只是面上嚴厲,若照着她說的做了,大嫂也溫和着哩,況且,大嫂吩咐的事兒都是爲她好的,每日教她念書習字兒不說,閒暇來還教些女紅,每天晚上還堅持給她洗上一回澡,說是有了這些個習慣,將來長大才不是野丫頭,嫁出去才能給爹孃長臉兒。
回過神來,見大嫂面上不大高興,她還是自覺地回屋去拿紙筆來,吳氏又教她寫上一回便叫她練習一下午,自己則坐在一邊兒做衣裳,衣裳是預備做給潤澤入秋穿的。
吳氏一邊做着活兒,一邊想起丈夫,前頭受的悶氣倒稍稍平復了些,自個想想也就寬了心,嫁來這一年多,雖生活習慣差異大,時常有個口角摩擦,公婆到底也未苛待過她。這些事兒她一樁也沒向丈夫抱怨過,他卻像是知道般,常常勸慰自個要體恤長輩,有些個委屈多忍忍,想起他溫言溫語的寬慰話兒,吳氏鼻頭便是一酸,丈夫那樣體諒自己,她還有什麼忍不下的?
正午過後,吳氏去竈房熱上兩個饅頭,就着早上的涼菜,跟秀娟兩個草草用過午飯,稍稍指導她念了一會兒百家姓便叫她練上一會兒字再去午睡。
自個依舊保持着在家時的習慣,午後小睡片刻,哪知剛踏出堂屋門檻,便瞧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在院子裡四下瞧。
吳氏冷不丁愣住了,半晌才皺眉問:“不知這位嬸子是來找誰的?”
那人猛地回過頭,朝吳氏點個頭,中規中矩地解釋道:“我是縣裡賀蘭府上遣來的媒人,方纔在大門外頭喊了幾聲兒,想是姑娘沒細細聽。”她臉上帶了些歉意,“瞧見大門敞着,也不知府上主人在不在,便自作主張地進來瞧瞧,姑娘莫見怪。”
吳氏稍一思索便反應來縣裡的賀蘭家,臉上不禁帶了些訝然,又細細去瞧來人,四十多歲的婆子,不同於一般媒婆的穿紅戴綠,那人穿戴樸素,衣料卻是極好的,行事說話又穩重得體,心頭便信了大半。
知道她是媒婆,前來必然是提親的,想想前頭聽丈夫提起過寶珠鋪子那一回的事兒,加之前頭積德打人的事兒也是他賀蘭家出的面兒,心頭多少想明白了些。
對方家大業大,若能攀上這門親,丈夫小妹子不過是農村人,實在高攀了,連帶着屋裡將來怕也是要富貴起來的,丈夫在縣裡若是能靠上賀蘭府上的關係,將來大可以謀一份更好的差事,這樣想來,這門親事實在再好不過,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想想潤澤那妹妹,陳家人都將她捧在手心上,她嫁來這麼長時間,還從未聽屋裡誰說過寶珠的不是,算是得了全家人的寵愛。就說她開鋪子的事兒,潤澤更是引以爲豪,成日說起他妹子,臉上便笑開了花。可她卻覺着,那不過是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腦瓜聰明是聰明,想出快餐那麼個點子,可到底也沒公婆說的那樣神,若換做是她,必定也不會差了去。
鋪子生意好歸生意好,到底還是個勞累差事,整日悶在竈房裡,一身油煙味不說,跟些個男人們混在一起,終究不是個長事兒,潤澤妹子生的倒是樣子可人,若能嫁去賀蘭府上做個少奶奶,日後還用的上自個費盡力氣的做着買賣?
總而言之,這樣好的親事送上門來,她心頭不敢大意,當下便笑回:“孃親跟爹爹這會兒下地做活兒去了,嬸子不妨進屋坐一坐,我去沏一些好茶來。”說着就要下臺階去親自去請她。
秀娟從屋出來,怯生生瞧李媒婆一眼,“大嫂,她是誰?”
吳氏笑道,“這位婆婆是屋裡的貴客,你且回房去習字,大嫂一會兒去瞧你。”
秀娟老老實實點個頭,拿着紙筆回屋去,李氏在旁聽見忙笑道,“既是長嫂,與你說說也無妨。”
吳氏忙搖頭,“嬸子只與我說說倒無妨,只是說親這樣的大事,必然是要爹爹跟孃親首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