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莊在青州的東北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因爲王家莊靠着海,所以大部分的村民以捕魚爲生。
當然,雞羣裡偶爾還能有鶴的出現,凡事總是有例外。
薛家就是王家莊的那隻鶴。
不僅在姓氏上與村子裡的大部分人不同。
薛家也不捕魚,而是以種地爲生。
作爲逃荒而來定居在王家莊的薛家,雖然已經在這裡紮下了根,家族開花結果,延續了兩代。
但是在王家莊的王氏族人眼裡,薛家始終是外來戶,被所有人看不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有鄙視鏈。
王家莊雖然不大,但也有嚴格的等級。
村子裡最受人尊重,掌握了村子話語權的自然是王家人。
其次是以趙家爲首的土著村民。
再下一層便是其他比薛家來的更早的其他姓氏家族。
薛家作爲來的最晚的,自然是在村子裡鄙視鏈的最底層。
雖然處於村子的最底層,但薛家的運氣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
因爲薛家在一來到這個村子之後,就與王家聯姻了。
這是一個類似於潘金蓮下架的故事。
只是主人公的身份比潘金蓮要高的多。
王家在村子裡之所以能夠呼風喚雨,甚至不用繳納賦稅。
家族興旺,人多勢衆是一方面。
最重要的是五十多年前,王家出了一個進士。
當時,消息傳來,整個村子興奮的沸騰起來,以至於沸騰的差點蒸發掉。
當晚,村子就改名了,由趙家村,改成了王家村。
原本高高在上,走到哪裡都有人端茶倒水的趙家人瞬間跌落神壇。
備受欺壓的王家人則意氣風發,當時的族長甚至還把家族裡僅有的錢拿出來,擺了一天半夜的酒席。
原本王家族長打算擺三天的,只是擺到第二天凌晨,酒菜就沒了,錢也花光了。
好在天一亮,當地的縣官就帶着鄉紳地主們,扛着八個大箱子,吹吹打打進了村子。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王家人嚐到了權力的味道。
時光荏苒,歲月穿梭。
當年高中的進士在朝堂之上平步青雲,坐到了戶部金部主事的高位。
王家村因爲有這層關係,因此有了不用繳納賦稅的特權。
那位金部主事去世之後,雖然人走了,但是偌大的家產和多年經營的人脈全都被其子繼承。
兒子雖然沒有老子的官職,但憑藉老子的人脈,在長安城內謀了個官職,王家的顯赫雖不比當年,卻也談不上中落。
而這些對遠在青州的王家村來說,並沒有任何的影響。
直到某一天,長安王家主母病故,兩名侍妾爲了爭奪主母之位,明爭暗鬥。
最終青樓出身的侍妾勝出,成爲了王家的主母。
而另外一個侍妾留下一個十三歲的女兒,憂鬱而亡。
自古以來,作爲勝利者,是擁有處置失敗者的權利的。
那個十三歲的女孩,就被王家主母扔回了王家村。
得意洋洋的新主母爲了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告訴王家村的族長,一定要給這個小姑娘找一個村子裡最醜最窮,讓人最看不起的人家。
於是剛搬到王家村,歪嘴結巴的薛家長子平白無故就娶了一個大家閨秀。
最初的時候,薛家的歪嘴長子對新媳婦十分的尊重。
甚至說畏懼。
畢竟他也知道,自己與王家門不當戶不對。
這樣一個知書達理,天仙般的媳婦,乃是他上輩子修來的造化。
強烈的自卑與面貌上的缺陷,讓歪嘴長子成婚一年裡,都不敢碰自己的媳婦。
直到一個前往長安探親歸來的王家長嘴婆回來之後,告訴了歪嘴長子他媳婦的身份。
乃是王家的棄女。
而且他那沒見面就死了的丈母孃,更是一個不知廉恥,偷人被老爺趕出家門的賤婦。
一切都變了。
往日裡媳婦躲在屋中暗自流淚,被他認爲是看不起自己。
原本媳婦教他讀書識字,被他認爲是對自己的侮辱。
就連媳婦不願意與自己用一條麻布擦臉,都成爲了他認爲嫌棄自己歪嘴的理由。
所有的畏懼和尊重變成了仇恨與痛恨。
自詡明白真相的歪嘴長子,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走到哪裡,都覺得村裡人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
這讓原本就因爲生理缺陷,從出生就是別人笑柄的歪嘴,怒火中燒。
回到家後,他掀翻了媳婦精心準備的晚飯。
燒掉了破陋的房子裡爲數不多的書籍。
寬厚而又長滿了老繭的手掌,落在了自己媳婦的身上。
這一打,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的時間,王家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長安王家終究還是躲不過富貴無三代的魔咒。
在選擇站隊的時候,犯了錯,以至於成爲了神仙打架的犧牲品。
遠在天邊的王家村裡,也跟着出現波折。
好在王家人憑藉朝中有人的便利,家底殷厚。
雖然沒有了頂樑柱,但也不至於在村子裡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莫名其妙的,王家人把一切的罪責,都歸咎到了歪嘴媳婦的身上。
認爲是她和她那不守婦道的娘,壞了王家的風水。
方纔讓王家有了今日的禍患。
對於這種說法,歪嘴深表贊同。
即便當年的小女孩已經成爲了婦人,但她面對的依舊是無法醒來的噩夢。
在這三十年裡,她爲薛家生了七個孩子。
只有兩個活了下來。
最要命的是,前三個孩子全都是女孩。
這讓歪嘴很生氣,更加確定自己的媳婦,不會給身邊的人帶來好運氣。
打,更加的變本加厲。
丈夫的毒打,加上村子裡人異樣的目光和誅心的家長裡短。
讓生在深宅大院,如今已經有了子孫的女孩,成了村子所有人都看不起的人。
甚至於她的兒子和孫子,爲了表示自己是與村裡人一樣的正常人。
對自己的親孃和奶奶也十分的不尊重。
調皮的孫子,甚至會在奶奶做飯的時候,悄悄的把自己剛拉出來的熱翔扔進鍋裡。
然後在跑到爺爺面前告狀,說奶奶想要害死全家人。
當爺爺怒氣衝衝的衝進廚房,拉起正在刷鍋,犯愁去哪家借米的奶奶不問青紅皁白就打的時候。
調皮的孫子在一旁興高采烈的拍着手。
所有的人都覺得,這一切很正常。
賭錢喝酒回來的兒子,醉醺醺的看着被打的母親,什麼也沒有說。
反而笑呵呵的聽完自己兒子的炫耀,誇讚兒子長大以後會有出息。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着。
在一個更平淡的日子裡,薛家生了一個女孩。
出生的那天,被兒子從賭桌上的歪嘴,回到家了見生了一個女孩。
破口大罵,認爲自己輸了一天,就是因爲這個賠錢玩意的原因。
在加上女孩剛出生,呼吸微弱,眼瞅着就要斷氣。
兒子問歪嘴怎麼辦,着急回賭桌上翻本的歪嘴直接留下一句死了就扔了,轉頭摔門而去。
那一晚很冷,下起了大雪。
當歪嘴的兒子準備把幾乎沒有呼吸的孩子扔到山裡去的時候。
在家裡一直逆來順受,不管受到什麼樣毒打都從未反抗過的奶奶,像是一頭被惹怒的母豹。
從兒子手裡奪過女孩,手裡握着一把菜刀。
面對想要動手搶孩子的兒子,告訴他,只要敢扔這個孩子,她就殺誰。
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樣的兒子呆住了。
最後只留下一句要養你養,但是不能花家裡的錢的話,將年邁的母親和剛出生的孩子,趕出了自己燒的火熱的房子。
那晚大雪,女子抱着自己的孫女。
就算是被打了一輩子,都從未求過繞,下過跪的女子,抱着自己的孫女挨家挨戶的爲孩子找奶喝。
那年的大雪下了很久很久。
誰也不知道被大雪遮住了多少真相與苦楚。
那個冬天過去之後,春暖花開。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裡,薛家人突然發現,原本早就該死掉的孩子,居然活了下來。
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活的很好,滿地亂爬。
歪嘴雖然不喜歡這個女孩,但終究是自己的孫女。
活了就活了,就算當個狗當個貓養着,也是就是。
“就叫賠錢吧。”
歪嘴想起他女孩出生的時候,自己那一天的黴運,心情很不爽。
他告訴薛家人,這個女孩以後就叫做賠錢。
薛賠錢。
從來沒有頂撞過歪嘴的媳婦,當着所有人的面站了起來。
她看着晴朗的天空,抱着孩子說,這個女孩不能叫賠錢,名字應該她來起。
歪嘴覺得自己的丟了臉面,粗糙的巴掌擡起,狠狠的扇在了媳婦的臉上。
但,這一次,媳婦沒有躲閃,咬着牙捱了這一巴掌。
她瞪着眼睛看着歪嘴,嘴角流出了血。
“你要想讓她叫賠錢,先把我打死再說。”
歪嘴暴跳如雷,幾十年來,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第一次這樣給自己說話。
他覺得自己這幾十年來在家裡的地位受到了挑釁。
而面對這種挑釁,他解決的辦法很簡單。
那就是打。
巴掌又打了下來。
幾乎要把瘦弱的女子打死。
但她依舊站的筆直,抱着三個月大,什麼也不懂,卻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惡狠狠罵起歪嘴。
“你要是敢叫這個娃娃賠錢,你就先打死我,你要是打不死我,我就把你這個老不死的毒死。你要有本事,從今往後就別吃我做的飯!”
屋子裡的兒孫們全都嚇呆了。
連帶着歪嘴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從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媳婦。
巴掌擡起來,媳婦護住了孩子,把臉迎了上去。
但這一巴掌卻沒有落下來。
因爲歪嘴害怕了,他終究是一個懦夫。
一個只敢在窩裡橫的懦夫。
在唯恐自己母親真把父親毒死的兒子的勸說下。
歪嘴妥協了,他放下了擡起來的手。
但是爲了維護自己所謂的顏面,他跳了起來,大罵着瘋婆子中了邪,早晚要把一家人害死。
在歪嘴罵罵咧咧聲裡,媳婦摸了摸嘴巴,滿臉慈祥的看着懷裡的孩子。
孩子伸着小手,似乎想要摸一**奶紅腫的嘴巴,問一問奶奶疼不疼。
“娃兒,你不叫薛賠錢,我們的娃兒有名字,叫做薛朗,朗朗乾坤的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