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口中輕嘆,面色卻自從容如昔,眸底深處更隱隱現出幾分自信與明黠,很顯然的,她自信自己有足夠的手段能夠駕馭得住這些奸猾之人,使他們爲她所用。而這樣的她,看在百里肇的眼中其實是有些陌生的,只因她幾乎不曾在他的面前展露過這一面。
煦和的秋陽,照見她的驕傲,她的自信風發,卻讓正注目看她的百里肇無由的心中一疼。這樣的她,纔是當年南越那個被捧爲掌上明珠的明珠郡主吧。心中如是想着,百里肇的目光不覺愈加幽深難測,一直篤定的心也陡然的揪了一下,那是一種細細的抽痛,卻痛入心扉。
“你已想定了嗎?”良久,他才緩聲的問道。
微微仰頭,看向蔚藍高天之上的朵朵白雲,遠黛簡單而斬釘截鐵的吐出一個字:“是!”
整個後院的空氣在這瞬間都彷彿被這擲地有聲的一個字給凝固住了,自在吹拂的秋風似也被這一個字所驚住。後院之中,陡然靜默一片,不聞鳥語,不見花香,剩下的只是窒息一般的死寂。許久許久,卻還是百里肇自若的移開眼去,定定看向身側的那株墨菊,他忽而揚脣一笑:“這株墨菊的顏色倒別緻得很!”好似先前他沒問過什麼,她也沒答什麼。
而事實上,遠黛面前的這株墨菊,也確是與尋常墨菊頗爲不同。尋常所謂墨菊,其色不過是深紫近黑,而遠黛所侍弄的這一株墨菊,卻是花徑如掌,花蕊純黑一如子夜,花瓣末端偏又在深黑之中透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卻又絢爛奪目的異彩深藍,深魅之中又透嫵媚。令人一見,幾乎移不開眼去。若說起來,倒也足可當得百里肇這“別緻”二字。
這樣的顏色,倒無由的讓百里肇想起另一種花來。那花,他雖不曾親見它開,但卻久聞大名,也曾親眼看過它那猶似剛被採摘下來的魅人之色。這般一想,他的目光不覺在這後院內掃視了一番。似乎沒察覺到他的異樣,遠黛擡手,纖長的玉手已溫柔的撫上那株墨菊。脣角笑意雖則溫淡,卻雅淡如江南吹面不寒的春風一般:“它叫子夜菊!”
“子夜菊?”不期然的重複着這個名字,百里肇若有所思的點頭道:“它的顏色。倒正合子夜二字!”說着這話的時候,他已很自然的轉開了話題:“你的冰藍幽曇呢?”
精緻秀雅的眉眼似乎輕輕抽動了一下,但很快的,遠黛已淡淡答道:“這陣子天氣有些冷了,冰藍幽曇受不得寒。我已命人將它送入沅真處的暖棚內養着了!”
百里肇所以問起冰藍幽曇,也不過是一時興起,聽得這話,心下雖隱約覺得有些古怪,但也不至於因這一盆花便追問不休,當下微微頷首。也便不再說話。
遠黛似乎也不想多說與冰藍幽曇有關的話題,見他不語,頓了一頓才道:“明兒就是安肅侯府三太太收義女的大好日子了。王爺可要與我同去嗎?”
“不了!”百里肇語聲依舊平淡:“我若真去,怕她們當不起!”收婢爲義女這等事,本來算不上什麼大事,甚至可以說,若不是這事裡頭夾雜着蔣琓。凌府便是要收杜若爲義女,也斷然不會廣灑柬貼。公諸天下。更何況,這個義女,只是凌府三房所收,並非嫡支長房。
聽他這麼一說,遠黛倒不由沉吟了。她原先倒是打算要過去一趟的,然這會兒聽了百里肇這話,卻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去:“王爺既不去,我便也不去了!”
百里肇頷首:“命人送份厚禮過去吧!這事暫時就莫要張揚了!”
只是這一句話,卻讓遠黛隱隱的抓住了些許脈絡,若有所思的看百里肇一眼,她道:“蔣琓那邊,王爺可曾打算好了?”看百里肇這意思,這門婚事一時半會的他還不打算公諸於衆。
果不其然的,百里肇點頭道:“這事不急,且緩一緩吧!”見遠黛微蹙眉頭的樣子,他終究又補了一句:“庚貼不妨早些合,但須吩咐凌府那邊,做的隱秘些!”
直到如今,清楚知道蔣琓仍如從前一般忠心於他、並無絲毫背叛之心的人依然不多。縱是凌府,也只是從杜若這事裡頭看出了一些端倪而已。凌家能站在大周豪門的巔峰這麼多年,自然有其過人之處,對他們,百里肇還是放心的,他深信,凌家不會做出傻事來。
畢竟,他若登基,遠黛便是皇后,凌府從此便是國戚。這一層關係,可比百里聿登基所能給予凌府的更要榮耀的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蕭老太君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遠黛聞言,便也不再多說什麼。目光不自覺的重又落在了那株墨菊上,百里肇忽而擡眸,朝着遠黛一笑:“這菊長在這盆內,雖也極好,但我總覺得,還有個地方更要合適它!”
聽他忽然說出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話來,遠黛不由的一怔,還未回神時候,卻見百里肇已伸出手來,輕巧的掐下了那一枝開的正好的墨菊,而後卻擡手,仔仔細細的爲她簪在鬢邊。
墨色花朵與髮色甚爲相近的緣故,墨花其實並不宜於簪在發上。幸而遠黛膚色原就瑩白更勝冰雪,加之這子夜菊的花瓣末梢又略帶異藍,這一簪在發上,綻開於烏雲發間,素淨面側,那一抹異藍卻愈加的凸顯出來,直襯得遠黛膚光勝雪,顏容明豔,生生增了幾分顏色。
不意他會爲自己簪花,微詫的凝眸看向百里肇,心中因之陡升千百滋味,良久,遠黛才移眸別開視線,略有些慌亂的重又落回到面前的那盆墨菊上。開的最盛的那一枝墨菊如今已被折下,插在了她的鬢邊,空空花莖旁徒留數朵猶自閉合、色呈深黑、兒拳大小的花蕊,在這一刻看來,便有些孤苦伶仃的,卻讓素來珍愛此花的她不由的嘆了口氣。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眉兒覺得,我說的可有道理?”百里肇笑容依舊。
擡手撫了一撫斜插鬢邊的那朵墨菊,遠黛淡淡笑道:“我只是在想,這還是我第一次簪這種墨色的花朵,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靜靜凝眸看她,許久,百里肇才又一笑:“這菊你戴着極好,等明兒我便覓個細心妥當的人來,命她仔細照顧着。令它年年久開,不使匱乏!”這話聽着雖是言菊,卻又話中有話。
他的意思,遠黛又豈會不知,微微一笑之後,她道:“好!”仍然只是一個字。說過了這一個“好”字後,遠黛便不再言語什麼,只彎了腰,提起腳邊竹籃,取出銀剪,先爲那盆墨菊旁的一株將開未開的蘭花修剪了一回枝葉,而後又提壺細細澆水。
做着這一切的時候,她的神色安然恬靜,動作更是優雅嫺熟,足步翩然。早已起身的百里肇倒也並不擾她,只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後,欣賞着她的每一個動作。
遠黛也不在意,一面爲這些花花草草修剪枝葉,審視長勢,一面卻隨手指點,爲百里肇一一介紹着這些花兒。後院裡頭,花草雖可稱得上繁多二字,但因遠黛每日打理的緣故,倒也並未花費多少時間,頓飯工夫後,遠黛已然走了一遭下來。
站在一處向陰的牆角之下,百里肇的目光忽然落在離着遠黛身側不遠處的那一隻紫砂花盆上。那隻花盆制的很是精美,盆內卻並沒長有花草。無由的注目看了一眼那隻空空如也的花盆,百里肇忽然問道:“那隻花盆裡頭,原先種的是什麼?”
淡淡掃了一眼那隻花盆,遠黛行若無事的道:“那隻花盆嗎?那裡頭,原先種了一味藥材,因那味藥材乃是煉製冰銷丸所必須的藥引子,我也只得將它連根掘了!”
秋風瑟瑟,帶着些許的涼意,輕輕拂過遠黛的衣衫,裙角翻動飛揚間,壓在其上的環佩便因之輕輕碰擊,聲聲清脆,聽在耳中,卻莫名的似帶惋惜。
…… ……
第二日,遠黛終究沒有過去凌府,只命人以睿親王府的名義送了一份厚重的禮物去。隨着這份厚重禮物過去的,還有一封交予蕭老太君的信函。次日,便有凌府之人前來叩謝,卻是隻字不曾提起那封信函之事。這事,似乎就這麼瞭解了。
九月初八日清早,凌府十小姐凌遠萱卻忽然命人過來,約遠黛次日一同登高遠眺。原來次日便已是重陽了。九九重陽,秋高氣爽,正是登高遠眺之日。
凌遠萱既然來約,遠黛自也不會推辭。倒是百里肇,在沉吟片刻後,竟也打算同去,倒真讓遠黛頗有些意外。雖說如今京中,一直都有傳言,說是百里肇的雙腿已將痊癒,但已將痊癒,卻並不代表已痊癒了。百里肇這突來的遊興,卻委實讓人頗覺詫異。
但她到底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命文屏過去了回春藥鋪,讓請沅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