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軍兵臨沐江時, 便有大臣向卞太后進言,派大軍援助津口沐陰等城,借沐江的地理優勢, 將乾軍牢牢阻在沐江之北, 使其不得南下, 以免京城陷入北東夾擊之危。其時樑軍與陳邑軍正處於決戰之機, 卞太后打算畢其功於一役, 又聞津口連戰連捷,同時常濤吳基奏疏稱乾軍畏懼沐江天塹,樑軍江防萬無一失, 她便令會戰陳邑的樑軍主力專心作戰,務求斬草除根, 而徵調梧州郡守軍兩萬人馬北上增援。梧州本不是朝廷直轄, 自梧王自焚後, 軍隊歸屬中央管轄,備受排擠, 軍資不至,減員降俸,將士不滿,因此對於朝廷的調令消極應對,走一日, 歇兩日, 直到新年纔剛走到寶應。隨即聽到沐陰、津口接連失守的消息, 便按兵不動。
乾軍渡過沐江的戰報急遞入宮, 卞太后這才驚覺情勢危急, 立刻召羣臣商議對策。羣臣七嘴八舌,有提議和解的, 有獻言招安的,有主張力戰的,多數人言之無物,另有幾人閉口不言。卞太后心高氣傲,與前不久還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乾王和解是萬萬不能的。她問主戰大臣派誰領軍北抗乾軍最爲合適,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大梁以武立國,本不乏能征善戰之輩,但先帝重文輕武,武將漸漸勢弱,且不少將門世家與袁家交好,卞太后上臺前後,血洗政敵,如今朝中真正有實力與乾王抗衡的領軍之將堪無一人。卞太后怒道:“我大梁人才濟濟,難道找不出一個可用之將?”一個大臣說:“陳邑平定在即,可將主帥調到北線。”另一大臣搖頭道:“主帥一走,樑軍羣龍無首,若陳邑軍反撲,如何是好?”庭中沉默片刻,吏部尚書道:“莫若請林老將軍出山。”林如曾是京城戍衛南軍的統帥,因上書爲袁家鳴冤,被先帝罷官。卞太后沉吟不語。她知道林如是名經驗豐富的干將,但他因支持袁氏獲罪,想必對自己心生怨懟,且他已年過花甲,恐不肯爲自己所用。吏部尚書看出了卞太后的心思,道:“林老將軍能否勝任,太后可召其當面一試。”卞太后遂下旨召林如面聖。
國難當頭,林如並不以個人恩怨絲毫縈心。他大義凜然,慷慨請命,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臣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願爲大梁肝腦塗地,萬死不辭。”卞太后十分欣慰,封其爲平北大將軍。大梁近年內外戰事不休,兵力損減,卞太后只能拆東牆補西牆,從會戰陳邑的樑軍中調出十萬人,並將梧州的兩萬人馬交予林如,林如又說服卞太后從京城戍衛軍中抽調三萬人,領兵出征。
樑軍本已將陳邑王圍困數月,破城擒賊指日可待,朝廷忽然調走十萬兵馬,陳邑王危勢頓解,趁樑軍陣營鬆動,率死士突圍而出,逃出陳邑。卞太后雖然惋惜,但眼下陳邑軍已不是心腹大患,阻截勢如破竹的乾軍南下才迫在眉睫。
林如率大軍北上,急行數日,抵達綠柳城,同時梧州軍也趕到綠柳之東。綠柳西臨芒山,東接寶應,北拒乾軍,南望京城,以芒山爲屏障,是京城之北最後一處據險而守之地。綠柳以南,便是廣袤平原,直通京城。林如決定在綠柳擺開陣勢,對戰乾軍。他將主營駐紮在綠柳城北,並在北距綠柳百餘里之處東西佈置數座營寨,根據地形,有近有遠,有大有小,相互呼應,進攻退守,聯動分擊。
乾軍從津口向南進發,行至樑軍營寨之北紮營。乾王登高查看樑軍,見連營結寨,壁壘森嚴,陣形齊整,不禁嘆道:“不愧是林老將軍之軍!”他只帶韓嶺、鍾鑠等十餘騎親自沿線查探敵情,每營俱至,然而由於樑營防守嚴密,遊騎衆多,他們不敢十分接近,只能大致瞭解樑營佈局及兵力多寡。
回到乾營,乾王召集衆將籌劃對敵之策。經過幾番計議,決定分幾路進攻樑軍營寨。這種作戰策略雖有被敵軍各個擊破的風險,但比之單攻一營,還是更有勝算。後者極易陷入各營圍攻之中而致全軍覆沒。況且,乾軍的作戰能力整體要比樑軍佔優,再加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算不能悉數拿下,也應能奪取其中幾個關鍵營壘,即可破解綠柳的外圍防線。
乾王命韓義、韓嶺、鐵牛各領一支隊伍分別進攻三座樑營,根據目標營壘的佈局和兵力,每支隊伍人數有多有少,出發時間有先有後。命鍾鑠與若金帶五千人馬攻打赤水河梁營,次日出發。
鍾鑠領命,若金卻面沉似水,起身硬邦邦說道:“我不要和鍾鑠一起,我自己攻打赤水河即可。”鍾鑠聞言一愣,隨即表情古怪,又焦急又尷尬又羞赧又神傷的模樣,視線皆在若金身上。段銷狀似不經意地掃了兩人一眼,面色如常,似乎並不放在心上。韓嶺和高劍是微顯詫異的神色。帳中其餘諸人都覺得莫名其妙,轉頭看着若金。未等乾王發話,青葙“啪”地一拍桌子,喝道:“胡鬧!軍令如山,豈能兒戲視之!再敢抗命不遵,軍法處置!”青葙的話倒比軍令還好使,若金瞪眼撅嘴,但終於氣呼呼地坐下了,梗着脖子不說話。青葙斥道:“尊卑不分!軍紀學哪兒去了?”若金又慢吞吞地站起來,向乾王行了個軍禮,低聲道:“末將……領命。”乾王嗽了一聲,衆人急忙正襟危坐。乾王看看若金,又看看鐘鑠,道:“你們二人,要以大局爲重,同心協力,團結一致。軍中凡事共謀同商,遇有疑難之事,由鍾鑠定奪。不可違抗將令,不可延誤戰機,不可挾私廢公。是否清楚?”乾王這番話實則是說此次行軍,若金要聽鍾鑠的。鍾鑠道:“末將謹記。”若金不滿,本欲反駁,看見青葙嚴厲的眼神,只好不情不願地應道:“知道。“
兩人點兵出營。鍾鑠策馬到若金身旁,喚了聲:“若金!”若金一夾馬肚,跑到隊前去了。鍾鑠無奈地嘆了口氣,在後面跟着。一路上若金都沒有理睬鍾鑠。
第二日到達赤水河邊。河面不寬,河水很淺,水流甚緩。若金臨岸探水,馬匹可輕鬆涉水而過,便吩咐兵士過河。鍾鑠策馬近前,見河水雖淺,岸堤卻高,這時節已過了枯水期,前些天還下過大雨,赤水河面卻不及馬膝,淺得令人難以置信。他下馬俯身細觀岸堤,泥土溼潤,並不是河水涸竭已久的乾裂之象。他起身望着上游方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此時紅鷂飛騎當先入水,緩緩向對岸行去。鍾鑠急忙奔到若金身邊,道:“不能過河,快讓他們回來!”若金問:“爲什麼不能?”鍾鑠道:“我覺得不妥。恐樑軍有埋伏。先退回來勘察清楚再做決定。”若金不屑道:“笑話!哪裡有埋伏?你若是不敢過河,就留守此處。讓開!”若金叱馬前行,踏入河中。鍾鑠勸阻不住,只得命神羽營以岸堤爲壘,列成弧形守陣,以防上游或對岸有樑軍偷襲。
不過周圍平靜如常。最先下水的兵士已經安然登上對岸,紅鷂飛騎陸陸續續不斷有人涉水上岸。若金十分謹慎,在淺灘處停馬觀望片刻,見上下游並無異常,且兵士已經登岸,才放心前行。
還未行到一半,覺水流似乎有變,漸漲漸急,正疑惑間,忽聽鍾鑠大叫:“若金!快回來!”聲音中充滿驚懼。若金剛想回頭詢問,就聽上游傳來轟隆巨響,猶如驚雷爆裂。激流咆哮而至,白浪翻卷,如蛟龍出海,萬馬奔騰,頃刻之間將河中兵士盡數吞沒。
若金連一聲驚呼都未發出,便連人帶馬被捲入激流。她不會游水,在洪流中更無所憑依,只覺自己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而去,渾身有力也使不出。她拼命將頭探出水面,卻見身邊水流湍急,不少兵士在水中呼喊掙扎,一具屍體向她疾衝而來,猛地把若金撞入水底。若金想要大聲呼喊,一張口,河水涌入口鼻,胸中像要炸裂一般,死亡的恐懼將她重重包裹。她掙扎着想向上遊,頭頂的水面上映着明晃晃的白光,那是生之希望。但越用力掙扎,卻越陷越深,離那團白光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時間像停滯了一般,周圍悠遠寧靜,沒有水聲,沒有殺聲,彷彿母親溫柔的懷抱,好想閉上眼睛,就這麼長睡不醒。
突然身子一滯,胸前像被一道鋼箍緊緊勒住,隨即猛然被拉出水面。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水流聲、喊殺聲、哀號聲充斥耳畔。若金劇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聽見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腦後問:“若金!若金!你怎麼樣?”若金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鍾鑠。她正被鍾鑠抱在懷裡拖回岸邊。對岸,紅鷂飛騎被橙衣大軍團團包圍,正激烈廝殺,空中水上,箭矢紛飛。
若金驚得忘了回答,忽然一道大浪打來,兩人又被狠狠拍進水中。鍾鑠猝不及防,環住若金的左手被激流衝開,若金無聲地驚叫一聲,感覺自己又要被激流裹挾而去。就見鍾鑠猛地向前一劃,左手死死抓住若金的手腕,向懷中大力一帶。兩人捱得如此之近,幾乎臉貼着臉,若金能清晰地看見鍾鑠眼中的恐懼。兩人再次浮出水面,鍾鑠大喊:“拉!”若金這才發現鍾鑠的右手挽着一條繩子,岸上的兵士正拽着繩子往回拉。樑軍發現了兩人,調轉弓箭向兩人射來。神羽營伏岸對射,掩護二人。
洪流不斷衝擊,二人又身着沉重的盔甲,繩子繃得緊緊的,勒進鍾鑠掌中,他覺得十分吃力,兩隻手都已麻木不堪,便說:“若金,你能不能抱緊我,我怕抓不住你。”若金緣着鍾鑠手臂慢慢靠近,右手環住他的脖子。不斷有箭矢落在兩人身邊,若金拔出金刀,撥打箭矢,但根本施展不開,有一支箭正射在鍾鑠肩甲上,幸虧玄光鎧堅厚,並沒刺穿,但已把若金嚇得不輕。見上游飄來一具屍體,她急中生智,收起金刀,用力拽過那屍體,擋在兩人之前。那具屍體是紅鷂飛騎的兵士,他口鼻出血,面目猙獰,若金又心傷又心懼,偏過頭去,不敢看他。鍾鑠伸手扶着若金的頭盔,將她輕輕按在自己肩頭。
若金閉上眼睛,拼殺喊罵的莫奚語不絕於耳,她知道自己的兵士正陷入死境,但是她卻無能無力。這一段路是如此漫長,每一聲莫奚的慘叫都像是在向她求援,她感覺是自己親手將這些兵士推入死地,她想補救,想趕快上岸,組織反攻,把他們都營救出來。一定還有機會的,不是嗎?
終於到達岸邊,二人被兵士拉上岸來。若金站在岸邊,見河水暴漲,幾乎已與堤岸平齊,波濤洶涌,河中盡是紅鷂飛騎人馬之屍,不斷被激流捲走,又不斷從岸邊跌下。血染河水,赤水河當真成了赤水之河。眼見對岸紅鷂飛騎的兵士越來越少,若金喊道:“快隨我渡河!衝過去!”
鍾鑠攔住她道:“不行!水深流急,根本無法渡河!而且樑軍早有埋伏,就算我軍強行渡河,那也是死路一條。爲今之計,只有先行撤退,再做圖謀。”
若金大驚,“就這麼撤退?那他們怎麼辦?”她向對岸一指。對岸的紅鷂飛騎只餘下數十人,已被逼到赤水邊緣。
鍾鑠冷靜地說:“我們救不了他們。首要是阻止樑軍過河追擊,保存現有實力。”
若金憤然道:“我絕不會丟下他們!你不救我救!”便向紅鷂飛騎喝令。
鍾鑠擋在若金面前:“絕不能渡河!必須速速撤退!乾王有令,軍中聽我指揮,你若不聽,我就不客氣了!”
若金全然不聽,“那你軍法處置我好了!”快步向紅鷂飛騎走去。
情勢緊急,容不得鍾鑠細細勸阻,他撿起地上的繩子,疾追上若金,一聲不響便從後一攬,三兩下將她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