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上,趙諶面無血色,雙眼竄滿血絲,呵欠連連,顯然疲倦已極。而鄭剛中又久不至,他只得強打精神等着,把那濃茶滿杯喝下去,希望能提提神。
一陣之後,鄭剛中快步入得殿內,大禮參拜道:“臣鄭剛中,宣諭川陝還朝,向陛下覆命。”
趙諶使勁睜了睜眼睛,伸手道:“鄭卿起來說話。”
“謝陛下。”鄭剛中頓首,而後起身以備諮詢。
趙諶先沒問聯遼圖夏之事,而是問道:“此番鄭卿宣諭川陝,都到過哪些地方?”
“臣自荊湖入川,沿途查訪各州府,直至成都。而後,又一路北上興元,再後則隨川陝宣撫司官員往新近奪取的西涼府。”鄭剛中答道。
“川陝情況如何?四川飽受供養征戰之苦,如今可曾恢復?陝西則久歷兵禍,重建情況怎樣?各司各地的官員是否盡忠職守?有無觸犯法度之事?”趙諶連聲問道。
鄭剛中遂就自己所見所聞所訪,發表看法。他認爲,四川地區如今雖然仍舊供養着陝西,但情況已經好轉許多。尤其是四川都轉運使趙開,在增加百姓負擔的情況下,大變酒法茶法,收效很大,歲增財賦以百萬貫計。而陝西的重建,不得不說,可謂神速。就他查訪的幾個州縣來看,徐衛等川陝要員不遺餘力地招回流民,又從政策上予支持,使其重建家園。如今在陝西各地,很少看到荒蕪的田地,倒是隨處可見百姓新近搭建的房舍。假以時日,陝西必能恢復往日繁榮。
至於各司各地的官員,大體上都還算稱職。只是比較起來,四川官員的懶散跟陝西官員的進取有差別。他到四川以後,甚至還有地方官向他舉劾趙開,說趙開變法搞得很多人破產。但據他查證,情況並不屬實,趙開搞掉的,很多都是從前官商一體的人。
總而言之,在陝西收復,狼煙暫熄之後,川陝兩地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恢復和發展,形勢還是不錯的。
趙諶聽罷,很高興,讚道:“從前有不少大臣說,徐衛是武臣,讓他代天子守牧地方,恐怕不相宜。如今看來,徐衛還是能行的。”
鄭剛中馬上接口道:“這正是臣所擔心的。”
趙諶聽到這句話,很感意外,問道:“怎麼說?”
“徐衛確實能行,但問題在於,他太行了。”鄭剛中這話頗有些深意在。“臣在陝西,見西軍兵強馬壯,士氣高漲,無論官兵,都積極嚮往收復失地。”
“這,有問題麼?”趙諶不解其意。兵強馬壯,士氣高漲,且將士們都有心收復失土,這不正是朝廷所期望的麼?
“臣去時,恰逢契丹人奪取了甘州,雙方派出使者在西涼府商談圖夏事宜。”鄭剛中道。趙諶對此事尤爲感興趣,動了動身子,安心聽着。
“當時臣認爲,徐郡王要求的,不外乎就是西軍佔領的幾個州。誰知道,代表川陝宣撫處置司出面談判的參謀軍事馬擴一開口,就要河西四州一府,以及與陝西接壤的九州之地!”鄭剛中此時提及這事,都還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更不思議的則是趙諶,他連忙追問道:“河西四州,不是契丹人打下來的麼?豈能白白送給大宋?”
“臣也是這麼想,但意外的是,契丹人居然答應了。雙方約定,大宋暫借河西四州予遼軍立足,待收復失土之後即歸還。”鄭剛中道。
趙諶驚喜道:“這豈非好事?”
“陛下聽臣說完。”鄭剛中提醒道。“此後,宋遼分別派出使者入夏,要求割地。我方使者被驅逐出境,徐郡王大怒,遂派涇原帥司部隊會同遼軍,以及叛夏的蕭合達,三路兵馬進逼西平府。
莫說徐郡王大怒,趙諶聽到也怒了:“侮辱使者,形如侮辱我朝!正應出兵討伐,方纔解恨!”
鄭剛中繼續道:“党項人派兵增援,卻被涇原軍和遼軍打得大敗,退回城中,堅守不出。夏主被逼無奈,只能派遣使者入陝西,求見徐郡王。”
趙諶聽到此處,不禁神往!立時睏意全無,擊案嘆道:“王師深入敵境,敗其軍,圍其城,迫使其遣使求和,所謂揚國威者,無過於此。”
鄭剛中詫異地看皇帝一眼,又道:“夏主派出的是籤書樞密院事王樞,這王樞到了興元府,被徐郡王晾在館驛五日,不予接見。王樞先是每日遣人詢問催促,後來自己親自出面求見,直到第六日,徐郡王才接見了他。”
趙諶聽罷大笑:“徐衛當初有心結好西夏,而党項人卻不領情。如今党項人求到門下,他自然要端着。”
“會見王樞時,臣也在場。那副場景,臣記憶猶新。王樞以一國使者之尊,在徐郡王面前大氣不敢喘,由始至終,低着頭說話,幾近乞求。徐郡王及本司官員,面責党項種種不是,王樞先是百般狡辯,後來根本無言以對。後來是張浚出面打圓場,才使其有臺階下。隨後,答應割十三州一府予宋,並中止與女真人的藩屬關係,與宋遼結成同盟,共同對付金國。”鄭剛中敘述了整個經過。
趙諶聽完以後,含笑道:“鄭卿,朕聽你一番言語,種種都是揚眉吐氣,你的擔憂從何而來?”
鄭剛中聞言正色道:“陛下,徐郡王上馬能管兵,下馬能管民,深得軍心,威震四夷。將士敬之若父,狄夷畏之如虎,他若有個想法,則禍事大矣!”
趙諶聽得眉頭緊鎖:“你的話有根據麼?莫非你入川陝,徐衛有飛揚跋扈,不尊朝廷之舉動?又或是輕視於你,沒有禮遇?”
鄭剛中頓了頓,如實答道:“臣入川陝,徐郡王親自迎接,走時,又親自相送。與臣談話,頗有禮儀,遇事也問臣之意見,並無飛揚跋扈之態。”
趙諶沉聲道:“這就怪了,徐衛行事如此得體,你爲何懷疑他有二心?”
鄭剛中連忙解釋道:“臣並非懷疑徐郡王有二心,只是提醒陛下,不得不防。”
“鄭卿,不知是你的話前言不搭後語,還是朕昨夜未眠,失了精神,怎麼就聽不懂?據你的敘述,徐衛行事得體,敬畏朝廷,然而你又說要防着他,這是什麼道理?”趙諶有些不高興了。
鄭剛中好像自己也糊塗了,把所說的話前後一串,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其實他的行爲很好解釋,大宋立國,便“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這些文官們天生的有一種使命感,他們不止要效忠皇帝,更要效忠這個國家,這個朝廷。再加上“揚文抑武”國策的影響,使得他們對武臣有一種天生的防備和警惕心理。
鄭剛中這次川陝走一遭,看到的,都是徐衛的功勞和威風。徐衛一句話,要十幾個州府,党項人不敢不給。這讓他震驚之餘,隱隱不安,始終覺得,這樣一個擁兵數十萬的統帥太能幹,不是好事。
“臣的意思是,防微杜漸。徐郡王權力既大,功勞又高,更兼深得軍心,威震邊夷,對朝廷是一個潛在的威脅。更何況,徐家子弟多在西軍中擔任要職,而徐相又在朝中執政,豈能不防?”鄭剛中最後說道。
趙諶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好一陣沒說話,而後才道:“你這話,在朕面前說了就丟,不要外傳,影響不好。”
“臣遵旨。”鄭剛中俯首道。
“好了,來回也辛苦,去吧。”趙諶揮手道。
鄭剛中告退後,趙諶一直坐着沒動,反覆思索着對方的話。誠然,徐衛節制二十萬西軍,還有衆多的弓箭手、番兵、鄉兵、勇壯,四大宣撫使,他兵力最雄。而且,他還有“處置”之權,對川陝官員又有黜陟之便,權力大是真的。而且他的功勞又極高,威名又極盛,鄭剛中所說的潛在威脅,並非空穴來見。
但其人事君頗忠,以邊帥之位,數次自請入朝覲見,這是很不容易的。再者,他爲人也謙遜,並不爭名,先封他爲郡王時,還堅辭不受。自言,奉天子詔鎮守地方,不需高官顯爵彰其威儀。應該說,還是很不錯的一個人,除了他是太上皇舊臣這個身份讓自己有些許介意之外,其他的還真挑不出來什麼毛病。
不過,徐衛權力大,而且徐家子弟又多在西軍擔任要職,徐良還在朝中執政,這確實是個威脅。
可話說回來,如果徐衛不是手握大權,如果不是徐家子弟多在西軍,他能取得今日之成就麼?西軍歷來桀驁不馴,違節抗命之事時有發生,朝廷派出的歷任宣撫使,都無法統一西軍指揮。徐衛之所以能辦到,這跟其兄弟子侄擔任要職是分不開的。事情得兩面看,有利必然就有弊,皇帝要作的,就是區分利弊大小,作出明智決策。
想了好一陣,趙諶撐着膝蓋站起來,道:“擺駕,德壽宮。”
路上,沈擇問道:“鄭剛中之言,雖然沒有根據,但其人也是一片忠君體國之心。”
趙諶沒說其他的,只一句:“徐衛也是忠臣。”
話是這麼說,但鄭剛中的言論還是給趙諶多少提了個醒。徐衛的權力確實太大,川陝兩地的軍權、政權、財權、人事權都在他手裡。當然這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而徐衛本人也一貫謹慎,但還是有必要給他提個醒。你的一切,都是朕給的。
不久,趙諶就下詔,川陝宣撫處置司“便宜行事”之權照舊,但收回黜陟之權。也就是說,徐衛不再擁有對川陝兩地官員的任命和罷黜權力。
詔命傳到興元府,徐衛心知肚明。
九月,陝西,永興軍。
永興軍,就是從前的京兆府,軍城就是從前的長安縣。永興帥楊彥,是徐衛的鐵桿弟兄,擔任帥守之後,頗爲稱職,無論練兵還是營田,都有所建樹。徐衛這次趁視察地方之機,順道到長安參加他的六婚。
楊彥這廝在大名府夏津縣時還看不太出來,後來作了官,漸漸露出本性。就是好色,納了五個妾還嫌不夠,如今又要弄第六個。而且這廝忒沒水準,納的妾有四個是風塵出身。
這一天,楊府賓客雲集。說起來楊彥這傢伙也沒皮沒臉,納妾,而且是納第六個妾,換成旁人,只怕低調處理。他倒好,和娶妻一般,大肆操辦。除了宴請同僚部下之外,甚至還把帖子發到了興元。
他倒不是想斂財,而且覺得納妾是個大事,怎麼着也不能把老兄弟們忘了。所以,他也沒指望徐衛和張慶會來。
楊府門口,停了一溜的橋子,僕人們更是手不停腳不住地替賓客牽馬,熱鬧非凡。
徐衛和張慶兩個遠遠騎馬過來,徐衛騎着他的汗血寶馬,實在扎眼,所以很快就被街上的民衆認出來。長安城裡,有不認識他的麼?
“看看,那廝臉皮多厚,還在這大辦呢。”張慶笑罵道。
徐衛也是笑着搖了搖頭:“沒奈何,來都來長安了,不去也不好。”
兩人到楊府門前,初時,那進進出出的人還沒認出來。直到一名官員撞了張慶一下,兩人對視,赫然發現這是宣撫處置司的張相宜,那官員慌忙賠禮道:“卑職一時不慎,機宜勿怪。”
說罷,往旁邊一瞧,頓時俯首道:“見過大王。”
“吃酒麼,不用拘禮。”徐衛揮手道。
那楊府的管事也因爲忙於就會賓客,直到徐衛和張慶兩人到他面前時才方認出,這下不得了,打拱作揖忙個不停,一面又親自引領二人入內。庭院裡,已經擺滿了桌席,坐在外頭的,都是軍中的中下級軍官,這些人愛咋呼,吵吵鬧鬧個沒完。徐衛也不想讓他們拘束,一路低着頭往裡走。就這,還惹得軍官們發笑,你看那倆撮鳥,這吃喜酒怎麼跟犯王法似的,低頭認罪呢?
到了裡間,坐的就是永興經略安撫司的高級官員了。這些人地位既高,休養自然也就不同,都互相說着話,也沒像外頭菜市場一般。見徐衛和張慶進來,衆官都吃一驚,急忙上前敘禮。
“大王請坐,小人這就去請經略相公。”管事侍奉徐衛張慶坐下之後,一溜煙地跑了。
“都坐都坐,別客氣。”徐衛不停地按着手。永興帥司的部隊,基本上可以算是從徐衛手下分出來的。因爲楊彥當初組建永興軍時,班底就是李成樑興等降兵,以及從秦鳳軍裡帶出來的一部。這些人都是徐衛的老部下,如今見到老長官,自然是格外欣喜親切,紛紛問安。
不一陣,披紅戴綠,襆頭上插滿花枝的楊彥闖進堂來,一看到徐衛張慶,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手一拱,腿一矮,就要行大禮,徐衛一把撈住:“得了,今天你辦喜事,就別行大禮了。”
“卑職見過大王,謝大王賞臉!”楊彥頗有些激動。
“少來這套!我和大王是視察地方,順道路過長安,左右腹中也飢渴,就來吃頓飯,討杯酒,咱可沒給你準備禮金。”張慶一本正經。
楊彥大笑道:“大王能來,已是天大的面子,哪敢要禮金?哈哈!白吃!白吃!吃不了,兜着走!”一句慶,惹得鬨堂大笑。
張慶白他一眼:“你才兜着走!拿去!”語畢,從懷裡掏出一封錢送上。徐衛也取了禮金交給他,笑道:“你這腌臢潑才,小心身體。”
“是是是,謹遵大王教誨。”楊彥笑眯眯地收了禮,轉手交給管事。又吩咐道“你去接待賓客,我得在這兒陪着大王。”
“罷了,你也別招呼我,該幹啥幹啥去,我這正好跟你司官員聊聊,看看你有沒有過失。”徐衛笑道。
此話一出,那堂上文武都笑道:“楊經略,今天這頓酒,你若是不招呼弟兄們喝好了,可就別怕咱告你黑狀!”
楊彥作揖不停:“兄弟們萬請據實稟報,大王面前,可打不得誑語!”又說笑幾句,這才外出。
徐衛遂和經略司的官員們閒談起來,問的無非是重建進度,軍中安穩之類。楊彥迎了親之後,火速趕來陪在徐衛旁邊。他納的這第六個妾,卻是他府裡的侍女。惹得衆人直笑話他,兔還不吃窩邊草呢。
酒足飯飽,玩笑開夠,賓客們漸漸散去。徐衛和張慶被請到花廳上奉茶,楊彥這點倒也懂事,賓客還沒有送完,就跑來同坐相陪,自然免不了又被張慶奚落一番。
說一陣風月之後,楊彥忽道:“大王,卑職怎麼聽說朝廷收了你的權?”
徐衛抿口茶,將杯子放下,不慍不火道:“只是便宜黜陟之權,並無旁的。”
楊彥有些不樂意:“九哥在川陝,治理得井井有條,又不曾有半點差錯,朝廷何故如此?是不是哪個奸臣進了讒言,孃的!”
“別亂說話。”張慶提醒道。
“這怎麼是亂說?當年川陝都弄到啥地步了,你不知道?誰收復的?又是誰治理的?還不用問你,咱出城去,隨便拉個農夫,你問他,他保管說是九哥!”楊彥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