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六年四月初二,宋仁宗祭日後的第三天。
皇帝趙頊在大慶典設宴,慶賀秦王趙昭回歸皇室。品級較高的官員、宗親勳貴出席者數百人,極爲熱鬧。
公開場合之下,趙頊表現的還算不錯。沒有了那日在太廟中的驚慌,一副溫文爾雅的表情。見到趙昭,也是一口一個皇叔地叫着,十分親切,可謂是做足了表面文章。
有官員大爲稱讚,官家仁厚親善啊,對秦王如此尊敬。可有心人卻看得明白,越是如此,背地裡的齷齪才更多。看到官家那雙眼睛,不由自主便有些憂慮,唯恐與秦王多點交流,便會引起猜忌。
對此,趙昭並不在意,對趙頊的假仁假義也是相當配合。一副叔慈侄孝,皇室一家親的局面,其樂融融。
趙頊得了高滔滔的交代,在人前是儘可能表現出對趙昭的尊敬和厚待。如此情況下,趙昭只要稍微什麼不當舉動,便可以有負君恩,忘恩負義等藉口進行抨擊。即便是對付趙昭,也有足夠的藉口說是秦王不仁在先。
是以對秦王府上下大肆封賞,送去的賞賜也不在少數。更是準備安排諸多活動,看似隆重厚待,實際則是變相拖住趙昭。
宴會之上,趙頊笑道:“皇叔,宮中的明月閣已經修繕完畢,與當年不差分毫。此乃太皇太妃舊居,挑個合適的日子請她老人家遷入吧!”
趙昭心中一動,趙頊這麼快就行動了,什麼遷入舊居,分明是想要以母親入宮作爲人質。
“多謝官家美意,不過我與母妃多年分別,如今正是盡孝之時,還是在王府方便些。晨昏定省,侍候身旁,以盡孝道。”
趙頊笑道:“唉,太皇太后與諸位太皇太妃肯定也都十分想念。居於宮中,也可暢敘多年別情。再者,先帝嬪妃也該供養宮中。”
“官家說的是,母妃說了,她會常入宮拜見太皇太后的!”趙昭沉聲道:“古來傳統,帝王崩逝之後,有子嗣的嬪妃隨子居於王府或封地,以全親情與孝道。母妃如今最大的心願便是家人團聚,含飴弄孫,希望官家成全。”
“這……”
不等趙頊說什麼。趙昭便續道:“身爲人子。自然該盡孝膝前。待到長安安頓好之後,再將母妃一併接過去……”
一聽到這個話題,趙頊的表情頓時有些不自然了,急忙道:“西北苦寒。太皇太妃年紀了,如何能適應?也不適宜車舟勞頓,長途跋涉,還是留在汴京安養比較好。西北暫時平靜,皇叔不必着急,安心盡孝重要。”
趙頊早知道讓林妃入宮不可能,先引出的孝道來,再以此來堵住趙昭的嘴。如果着急溜去西北,不侍奉母親。似乎就可以與不孝掛鉤了。秦王目前在民間的威望很高,如果有什麼不孝的舉動,對其聲望會是個巨大打擊,在一定程度上能起到滯留趙昭的效果。
雖然貴爲皇帝,可汴京防守空虛。趙昭又有仁宗皇帝遺旨,得曹太后庇護,衆目睽睽之下,趙頊沒辦法強留趙昭,只能各方面想辦法拖延。
“是啊,大宋以孝治天下,身爲人子,自當爲父母盡孝。母妃健在,盡孝都還來得及,可是父皇……”趙昭心情沉痛,感嘆道:“子欲養而親不待,實乃人間悲劇,父皇在時,我未能盡一天的孝道,實在是……爲今之計,只能四時祭祀,略盡孝心了!”
“皇叔節哀!”趙頊輕聲安慰,看得出來,趙昭的悲痛並非作假,只是他總覺得趙昭話裡有話,心中泛起強烈的不安。
正想岔開話題,趙昭卻搶先道:“四月十四,乃是父皇生辰,生前我不曾爲他賀壽,如今冥壽必須要盡點孝心。前些日子,太廟已然祭祀過了,可父皇的陵寢,我卻並未去祭掃過……我打算四月十四前往永安謁陵!”
宋朝建國之初,太祖趙匡胤將鞏義附近地區選爲皇室陵寢所在地。趙匡胤之父宣祖趙弘殷首先安葬於永安陵。此後趙宋皇帝都安葬此處,另有皇室宗親,大臣貴族等陪葬陵上百座。
大宋王朝爲了保護先皇陵寢,特意將陵區從附近州縣劃出,成立永安縣。駐紮軍隊和守墓百姓,維護大宋皇陵,宋仁宗的永昭陵也在此處。
趙昭提出謁陵是合理的,身爲人子,不到父親墳前祭拜那就是不孝。以前他流落民間,有情可原,如今迴歸皇室,必然要去陵寢祭拜掃墓。尤其選在父親生辰之日,契機很好,合情合理。
按理說趙頊不該反對,可趙昭之事去謁陵這麼簡單嗎?永昭陵所在的永安縣在哪裡?
汴京以西兩百多裡的地方,距離西京洛陽百里左右。
謁陵就不可避免要出城,要離開汴京,那樣自己對他的掌控力度就下降很多。趙昭若是有心,大有機會從永安逃走。百里之遙可到洛陽,洛陽到長安纔多遠?只要進了潼關,那可就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了。
如今只是緊要關頭,怎可讓趙昭輕易離開汴京?趙頊的本意是不願同意的。可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阻止兒子去給老爹上墳?怎麼着都說不通。
阻止自己的叔叔對爺爺盡孝,那就是自己不孝了。除非是有別的什麼合理理由,可一時之間,慌亂的趙頊毫無頭緒。
更糟糕的是,趙昭話音落地,老國舅曹佾便讚道:“秦王孝心可嘉!老臣以爲,秦王此去永安,不僅是爲仁宗皇帝掃墓,身爲趙氏子孫,還應祭拜列祖列宗。”
“太國舅說的是,本王記住了!”爲父親掃墓,祭祀先祖,趙昭的理由更加充分了。
趙頊點頭道:“確實如此,只是皇叔迴歸,首次謁陵自得隆重祭祀纔是,如今時間匆忙,怕是來不及準備。”趙頊道:“不如稍後些日子,準備妥當再去……”他只能用這個蹩腳的理由來阻止。
“謁陵祭祖貴在心誠,隆重與否有什麼關係?孝心不關乎形式。”曹佾道:“恰逢仁宗皇帝生辰,秦王前去掃墓時間正好。何況還有十多天時間,若是加緊準備,似乎也來得及。”
立即有幾個老臣附和,在場之人大部分都輕微點頭,顯然都是贊成的,至少沒有一個人明確反對。
趙頊見狀,心中憤憤,卻又無可奈何。目光落到曹佾身上,心裡更不是滋味。
曹佾是開國名將曹彬的子孫,哪怕大宋立國已經百年,在軍中和勳貴間都還有着莫大的影響。何況曹佾還是太皇太后曹氏的親弟弟,也是他母親高滔滔的親舅舅,身份尊貴,德高望重。
即便是他是皇帝,也得對曹佾客客氣氣。如今這番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自己根本就反對不得。
無奈之後心中便是強烈的惱怒,曹建那日阻攔母親,曹佾今日爲趙昭說話。很明顯,曹家已經站在了趙昭那邊了。
趙頊有些不明白,爲什麼曹家會做出如此選擇?太皇太后曹氏也態度也很奇怪。趙昭是仁宗皇帝的兒子不假,是得尊曹氏爲嫡母。可是他們之間並無血緣關係啊?相反母親是曹家的外甥女,自己身上也流淌有曹氏血脈。
可是他們爲何不幫助自己人,相反要偏向趙昭一個外人呢?趙頊對這種不遺餘力吃裡扒外,胳膊肘朝外拐的現象很理解。正是如此,對曹家,對太皇太后都有着出離的憤怒。
只是不管如何憤怒,今時今日都動不了曹家。只要曹太后在一天,曹家就已然是皇親國戚。將來即便是可以對付曹家,也是有限度的,只要母親還在,完全斬盡殺絕也不大合適。
或許這就是曹家囂張的緣故吧!趙頊目光中閃過一絲寒意,彆着急,將來有的是時間收拾你們!
“按理說,朕也該前往祭祀的,只是如今朝政繁忙,委實抽不出時間,要是晚點,正好與皇叔一道前往……”趙頊很不甘心,他還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趙昭急忙道:“心存孝道即可,官家日理萬機,不必介意,我一人前往就是了。”
話說到這份上,趙頊也沒辦法,只得同意。他也注意到,如今趙昭和自己對話,一直在竭力避免使用“臣”這樣的自稱。他是故意的,他早已失去臣服之心,絲毫不加掩飾,當真是囂張。
“那好,就有勞皇叔代朕掃墓祭祖了。”趙頊笑道:“朕會多派些人隨行,方便侍候皇叔!”
“多謝官家,只是不必了吧!”趙昭笑道:“有家人陪伴就足夠了。”
“家人?”趙頊頓時警覺不少。
“是啊,我打算帶幾個孩子一起去,讓父皇見見孫子。”
想要帶着家人都跑?你想得倒美,趙頊搖頭道:“孩子還小,哪裡經得起長途跋涉,等孩子大些再去吧!”
“也好,那日在太廟,相信父皇在天之靈應該看到了,等他們大些,再帶去。”趙昭只是一個小小的試探,趙頊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帶家人出城的。
“也是,皇叔前去就是了,朕會派人隨行!”趙頊笑道:“皇叔迴歸,首次謁陵,必須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