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夭之沃沃(下)
這晚林氏思來想去,幾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浮上心頭,令她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到黎明時分,她都是睜着眼睛,看着帳頂,毫無倦意。
“搬到這偏院,竟已是快一年的光陰了。”林氏惆悵想道:“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和一衆族人僵持着,不肯離開嘉榮堂呢。”
住了十幾年的正經正內室,哪捨得搬走?嘉榮堂,富麗堂皇,軒昂壯美,是歷代國公夫人的居所,是身份的象徵。一旦搬離,再也不復往日風光。
“到最後,竟是阿思這丫頭前來逼我。”林氏想起唯一愛女張思,火氣噌噌噌的往上冒,“這沒良心的,夥同外人,欺負自己孤苦的孃親!”
張思先是軟語央求,見不奏效,話便漸漸說的明朗、直白了,“嘉榮堂是國公夫人的居所,不是太夫人的居所。娘,您長久住在這兒,不合情理。”
“您把持產業不放也好,佔着嘉榮堂也好,五哥從沒跟您計較過。娘,阿勱襲爵已經多少年了?您算算!如今阿勱即將娶妻,您再不給騰地方,是想犯着衆怒麼?”
林氏知道,張思是真沒法子了。當年費了多少心思,才替她挑揀了寧大可這樣年紀輕輕又儀表出衆的侯府世子爲夫婿,誰知寧大可能幹圓滑的祖父、父親相繼去世,寧大可這紈絝撐不起家業,豐城侯府一日一日敗落下來,風光不再。張思,更到了爲着豐城侯府的前程,不得不和平北侯府交好的地步。
張思是林氏親生愛女,林氏哪捨得把她架在火上烤,說不得,只好搬了-若再不搬,不只族裡有人擺臉色,連不甚相干的親朋都開始旁敲側擊,“這人老了,該是德高望重,可不能一味的倚老賣老,惹人厭煩。”
彼時林氏雖強忍下一口氣,搬離了嘉榮堂,心裡卻是有打算的。張勱的媳婦兒不過十六七歲,這個年紀的小丫頭懂什麼?待進了門,以長輩身份拿住了她,這魏國公府內宅,還是自己的天下。
誰料想,新人進門之後,竟連拜見太夫人都不肯!不只不肯依禮拜見,還振振有辭,說什麼孀居之人,應避喜事。我呸!分明是不敬尊長。
這些年來,不管世人如何景仰張並,把張並視爲不世出的英雄,林氏卻始終是看不起張並的。“有個不安份的、野心勃勃的親孃,他還能是好人不成。”
魏國公府的爵位落到張勱身上之後,魏國公府的祖業、各項家產林氏牢牢掌握在手裡,並沒有依着規矩交給張勱。也沒人跟她理論,跟她討要,聽之任之。林氏底氣更足了,什麼大元帥,什麼大英雄,還不是見了我就躲着走,魏國公府的產業我不交給他兒子,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張並一直沒說話,不代表林氏可以一輩子這麼橫下去。久而久之,族人側目,各各不滿;張勱長大成人、建功立業之後,族中耆老紛紛開了口,“國公爺纔是當家人,產業自應交給他掌管。”被族人逼迫着,林氏逐漸的、緩慢的交還着產業,到如今總算是交割完畢。當然了,各項產業歷年的孽息,都進了林氏的私庫。
林氏太夫人,極其富有。富有到提及向宮中寵妃行賄,根本不犯思量,眼睛都不眨一眨。要知道,向宮裡行賄,價碼兒向來是極高的。
因林氏太夫人性子急,不容耽擱,是以申嬤嬤第二天便出了門,去了玉橋衚衕一個僻靜宅子,細細緻致傳了話。“……太夫人不過是憂心百年國公府所託非人,並無私心。若事情能成,以兩萬金致謝。”
兩萬金,這可是樁大買賣了。玉橋衚衕不敢怠慢,當晚便送信兒進宮。賢妃娘娘出身清貧之家,生平最愛的便是黃白之物,沒法子,窮怕了。
景陽宮。
“……她傻了吧?這都多少年了,擱這時候再提舊事,有什麼用?”年輕美麗的賢妃慵懶倚在貴妃榻上,面帶不屑說道。
賢妃雖已是兩子之母,年紀卻尚不足二十歲。她十四歲時被選入宮,因着顏色好、性子單純,得了皇帝的意,盛寵至今。
她榻前半跪着一位相貌平常、顯着十分忠厚老實的中年女子,金嬤嬤。金嬤嬤一邊輕重適宜的替賢妃捶着腿,一邊低聲回道:“有先例的。娘娘,早年間江陵侯府便出過這麼檔子事兒。江陵侯親自上的摺子,請立嫡子徐揚爲世子,朝廷也準了。五六年後,您猜怎麼着?被族人告發,那徐揚是妾生子!查證屬實,徐揚那世子便做不成了,依舊還給真正的嫡子。”
賢妃撇撇嘴,“人家是真有嫡子!那林氏,她嫡子早死了,嫡孫又沒有,折騰到最後,她能得着什麼好處了?難不成她那庶子、庶孫能襲爵麼。”
金嬤嬤滿臉陪笑,“娘娘,林氏旁的不爭,只是爭口氣!橫豎她有孝敬進來,孝敬還挺豐厚……”金嬤嬤想起林氏許下的謝禮,心怦怦跳,唯恐賢妃清高起來,不收孝敬。
賢妃皺起如遠山般的黛眉,“也不知林氏到底圖什麼。”金嬤嬤笑道:“若她如了意,該是六房襲爵。魏國公府六房,從上至下,都是散漫的很,沒有一點心計。”這樣的人,自然是好掌控、好打交道的。
原來如此。
賢妃雖看着單純,但她能在後宮平平安安生下兩個兒子,自也不是傻子。前思後想過,賢妃不緊不慢說道:“且看罷咧。她既知道孝敬,我便替她說上一說。至於成或不成,我卻是不管的。”
金嬤嬤忙恭敬應了,“是,那是當然。”心中暗暗想着,既然娘娘開了口,那十有八,九是會成的;若時運不濟,事情不成,便是沒有兩萬金,孝敬也少不了,謝禮也少不了。林氏又不是傻子,不能讓這些人替她白效勞。
賢妃滿心想賺這筆錢,可惜接下來的幾天,皇帝晚晚留宿鄧貴妃的鐘粹宮,賢妃連皇帝的面兒也見不着,只好暫緩。
“陛下最寵愛的,始終是貴妃娘娘。”賢妃心裡酸溜溜的。這後宮之中,有子、有寵的妃嬪不算少,可鄧貴妃是不同的。
後宮妃嬪生下皇子,除生母晉尊位、賜封號之外,還會賞賜外家。賢妃連生兩子,皇帝就高興的封她父親做了武定伯。她父親本是鄉間一寒士,此時也明公正道的領起朝廷俸祿來,喜之不禁。
鄧貴妃的孃家,早就封侯了。不只封侯,鄧貴妃的孃家爹被任命爲尚寶司少卿,弟弟鄧攸被任命爲羽林衛指揮使,手握實權。
羽林衛,那可是宮中近衛。羽林衛指揮使,向來任命的都是皇帝心腹。賢妃想到這一點,心裡更酸了。同樣是宮妃,鄧貴妃怎的便能如此順遂。
鍾粹宮。
一名豔若桃李、神情活潑的少婦儀態萬方的坐着,含笑看向面前的銀袍青年,“你想成親了?謝天謝地,阿攸,你總算想通了!”
鄧攸很難得的紅了臉,“姐姐,我想想罷了,還沒告訴爹孃。我是最信服姐姐的,因此先來請示姐姐。”
鄧貴妃美麗的杏眼中滿是戲謔,“你還真看的起我!說吧,你瞧上的這位姑娘,是不是家世有些不尋常?”你有幾個心眼子,我還不知道?若是這位姑娘門當戶對、才貌相當,你用得着低聲下氣來請示我?
鄧攸一揖到底,“姐姐真神人也!”猜的真準,可不是麼,她家世實在不尋常。京城的公侯伯府多了去,可像她父兄那般的人物,全天朝又有幾個?
鄧貴妃笑盈盈看着弟弟,等着他坦白。這姑娘必定是天姿國色,那是毫無疑問的。估計着姑娘是好姑娘,可惜出自蓬門,小家小戶的,沒有依仗,難做正妻。
鄧攸鼓足勇氣,向前走了兩步,聲音低低的,“是平北侯府大小姐,張橦。”硬着頭皮也要說呀,不然怎麼着?日日夜夜相思,實在苦惱。
鄧貴妃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平北侯府大小姐,張橦?
鄧攸惴惴不安的,“姐姐,可是有何不妥?”姐姐向來是雍容華貴、收放自如的,極少這般失態。
鄧貴妃沉默良久,慢慢說道:“阿攸,不可以。”鄧攸挑挑眉毛,想要發怒,卻被鄧貴妃溫和的擡手,止住了,“阿攸,一定不可以。”
“平北侯,國之重臣。”鄧貴妃神色很冷靜,一字一字慢慢說着,異常清晰,“你才做了近衛指揮使,便聯姻平北侯,陛下會做何想?皇后會做何想?”說你沒野心,說我沒野心,誰會相信。
不拘哪家公侯伯府的嫡小姐,若是父兄平庸無能,都不會犯了忌諱。可若父兄太過出色,以你外戚的身份,還是算了吧。哪怕只是瓜田李下避避嫌,也不可如此。
“姐姐您總是過於謹慎。”鄧攸垂頭喪氣坐了下來,悶悶說道。
“我若不謹慎,早已屍骨無存。”鄧貴妃風姿楚楚的巧笑,“好弟弟,你當這深宮之中,日子是容易過的麼?”宮女數千,嬪妃衆多,皇帝到處留情。不謹慎,能行麼?
鄧攸黯然坐了會兒,起身告辭,“姐姐,我走了。”鄧貴妃微笑,“阿攸想娶位絕色美女對不對?姐姐留意了幾位,都是書香門弟的好姑娘,哪天阿攸空了,挑一挑。”
鄧攸無精打采的答應了,低着頭慢慢走出鍾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