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
南京官員一向比京城官員閒散,就連過年也輕鬆不少。大年初一京城官員要去元旦大朝會,禮儀繁瑣,疲累不堪。南京既沒藩王,也沒太子,官員們不過是穿了禮服到所在衙門,“望闕遙賀”而已。
本來,依着本朝舊制,太子應該南京監國。南京雖是留都,六部、都察院、國子監、太學、五軍都督府一應俱全,太子南京監國,對政事會很快熟悉。不過當今皇太子只有十歲,南京監國,只有等他長大後再說。
正月初三這天,徐遜起了個絕早,沐浴更衣,打扮的齊齊整整,去了上房。徐郴微笑吩咐,“你弟妹們貪睡未起,爹孃等他們一起吃早飯。遜兒先到側間去吧,早早吃了飯,便去看看紅泥小火爐,供春樹癭壺,季侍郎的茶交給你了。”徐遜紅着臉,去了側間。
陸芸低聲問,“伯啓,怎麼了?”怎麼打發阿遜一個人吃飯呢,豈不孤單。徐郴不自然的舉手掩着脣,輕輕咳了一聲,“娘子,遜兒此時一個人爲好。”陸芸追問,“爲何?”徐郴微微笑了笑,“沒什麼,怕遜兒餓着。”陸芸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賣什麼關子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兒女們都來報到了。徐述、徐逸都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頭上戴着束髮金冠,面如傅粉,脣若塗朱,翩翩美少年。阿遲笑咪咪誇獎,“我弟弟真是風采奪人!”徐述、徐逸客氣的拱手,“姐這樣的佳人,眼光定是好的。”飄飄然坐下吃飯,心裡高興,飯都多吃了一小碗。
陸芸見狀自是心喜,“可是長大了,吃飯這麼正正經經的,不用哄不用喂。今兒有貴客,你倆是小主人,要好生招待小客人的,知不知道?”徐述、徐逸一邊抗議,“誰要人哄要人餵了?”哪年哪月的舊黃曆了,如今您還提。一邊拍胸脯,“放心,季家小哥哥見過幾回面,我們極要好的!”今天要招待季侍郎一家,季家小兒子季琰,年紀比徐述、徐逸大不了多少,自然是要在一處玩耍的。
陸芸又轉過頭看着阿遲,阿遲很自覺,“娘,季家小姑娘交給我了,一定會無微不至,務必要賓至如歸。”季瑤是位很美麗的女孩兒,看着真是賞心悅目,哪舍的待她不好。
陸芸先是笑,“季家小姑娘?人家比你大。”接着又交代,“不只季家小姐,安小妹也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交代完自己都樂了,“你和安小妹素日要好,這還用說麼?娘囉嗦了。”
阿遲奇道:“西園也要今天請?我還以爲要到初七初八。”是鄰居,又不是親戚。陸芸笑了笑,“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和西園原該多多親近。”阿遲點頭,“成,安小妹也交給我了,妥妥的。”
兒女們各自走了,陸芸才發現,“阿遜沒怎麼吃東西。”側間給他擺的早點差不多還是原樣,幾乎沒動。徐郴淡淡道:“遜兒是偶爾胃口不好,沒什麼。”陸芸難免心疼,“這孩子。”這麼大的人了,不好好吃飯。
隅中時分,客人們一前一後來了。徐郴、徐遜在外院招待季侍郎父子、安驥、張勱,季太太母女、張憇母女被滿面春風的迎入內院,衆人寒暄廝見,都是笑意盈盈。
季太太已是年近半百,雖是遲暮之年,依舊美貌端莊,雍容華貴。季瑤恭敬侍立在她身邊,身姿窈窕,惹人憐愛。這一對母女面容倒有七八分相似,便是素不相認的人看到眼中,不必旁人開口介紹,也知道她們定是一家人。
陸芸待客周到,張憇性子熱忱,季太太也是手腕圓熟的官太太,應酬話說的風雨不透,三人倒是融洽的很。不知怎麼的說起來,張憇孃家堂嫂的孃家大嫂竟是季太太沒出五服的夫家堂妹,張憇立碼認了親戚,爽快的叫起“嫂嫂”,季太太也不拖泥帶水,含笑稱呼“妹妹。”陸芸忙笑着道“恭喜”,又道:“真是喜事,今日定要多飲幾杯。”
安冾、季瑤也來重新拜見了,又相互見禮,稱呼“表姐”“表妹”。季瑤始終是落落大方的,安冾秀氣的眉頭皺了皺,“又多了位表姐。”表姐簡直數不清了都。只要跟着孃親出門,不定哪天便多了位表姐。娘,您是不是忒愛認親戚了。
阿遲在旁笑吟吟看着,自然少不了也跟着湊熱鬧,道恭喜,“季姐姐如空谷幽蘭一般,氣度高華,不可逼視,冾兒有這樣的表姐,羨慕死人了。”
張憇熱心的說着,“我內侄就在外院,若是知道他舅母的孃家嫂嫂在,定會高興壞了。嫂嫂您不知道,我這內侄極親近外家的,最敬重外祖父、舅舅、舅母。”普天下誰不知道,平北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岳父?平北侯怕岳父,他兒子理所應當的,自然敬重外家。
季太太微笑道:“舍妹的外甥,那是定要見見的。”陸芸笑着吩咐侍女,“請大少爺陪着國公爺過來。”正好,也該讓季太太見見阿遜。
阿遲笑盈盈,“我房中有兩盆水仙開的極有趣,請季姐姐、冾兒去瞧瞧。”季瑤、安冾都點頭,“甚好。”三人繞過大理石屏風,從屋後出了門。
她們走後不久,徐遜陪着張勱走了進來。季太太冷眼瞅了瞅,張勱這小子就不說了,身量像他爹,面容像他娘,英氣勃勃中又俊美非常,相貌沒的挑。徐家這孩子也很不壞,溫文爾雅的,風度極佳。
張勱和徐遜恭恭敬敬拜見了長輩。季太太看着張勱微笑道:“六年前我曾在京城住過兩三個月,和令堂有過一面之緣,彼此很是投契。自打到了南京,這可有好幾年沒見了,十分想念。”
“那時晚輩隨父兄去了漠北,並沒在母親身邊盡孝。”張勱神色恭謹,“若不然,早該拜見您了。”這位季太太,大舅母的本家嫂嫂,原來是和孃親見過面的。
張憇也大爲可惜,“我那時也在京城,怎麼沒見着您呢?孟家嫂嫂那裡,我也是常來常往的。”她和悠然要好,連帶的也和孟家異常親熱,和悠然的哥嫂、姐妹都很熟絡。
張勱微笑提醒她,“十三姑姑,那年姑丈不在京中,冾兒還小,您極少出門的。”張憇恍然大悟,“仲凱所言極是,那年外子奉命治理淮水,足足有一年多都沒回家。”
季太太目光中頗有欣賞之意,“男子漢尚能這般細心,難得難得。”張憇很熱心的點頭,“仲凱是真難得,又能幹又孝順,還很細心,周到體貼。”把張勱誇成了一朵花。
張勱微微一笑,誠懇對陸芸道謝,“家祖父有了年紀,最喜貴府的細粥、小菜,煩了您好幾回,真是慚愧。家祖父說,天底下的美食他也算嚐遍了,貴府的吃食別有一番風味,令人難忘。”
陸芸笑道:“老人家喜歡便好,這又不費什麼事,鄰居之間,原是應當的。”被華山老叟這樣的世外高人如此稱讚,榮幸之至。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多麼正確呀,送禮不在於貴重與否,合適就成!
張憇心裡很犯嘀咕,老爺子什麼時候愛喝粥了?卻也不肯說破,也殷勤說道:“老爺子記着您的情呢,吩咐過我好幾回,讓我好好跟您道謝。”
陸芸很是過意不去,“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倒是我家阿述、阿逸頑皮,累着國公爺了。他們小孩子脾氣,又要看大雕又要看古琴的,定是折騰人。”眼前這位是魏國公、都督府僉書,可不是看孩子的。
張勱長揖到底,“不敢當,不敢當。我是晚輩,您是長輩,若您不嫌棄,可否和十三姑姑一樣,稱呼我仲凱?”您叫我國公爺,這怎麼使得。
“極是極是!”不等陸芸說話,張憇已是大力贊成,“咱們是他長輩,稱呼他的字便可。徐太太,嫂嫂,叫他仲凱也成,阿勱也成,隨意隨意。”當然了,叫仲凱顯着客氣些,叫阿勱的,那是極親近的長輩。
陸芸和季太太哪肯直接呼名,自然是含笑稱呼張勱的字“仲凱”。張勱則分別稱呼她們“伯母”“舅母”,徐遜嘴角抽了抽,西園主人方纔還彬彬有禮的稱呼父親“徐大人”,這會兒母親已成了“伯母”,估計等回到外院,父親便變“伯父”了。
陸芸和季太太都誇獎張勱“懂事,知禮。”張勱微笑看了眼徐遜,“哪裡,晚輩是粗人,像徐兄這樣的名士之子,青年才俊,才說的上懂事、知禮。”
張憇熱心表示贊成,陸芸微笑表示謙虛,季太太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徐遜兩眼,徐家大郎人才是極好的,眼眸純淨。正在南京國子監讀書?也是,尋常人這個年紀,可不正在讀書麼。似張勱這般二十歲做到正二品武官的,攏共也沒幾個。
拜見、敘話過後,張勱也不便在徐家內宅久留,和徐遜一起告辭離去。果不出徐遜所料,到了外院,張勱改口稱呼徐郴“伯父”,季侍郎“舅父”,恭敬行禮。徐郴和季侍郎性情疏朗,一個說“世侄不必多禮”,一個說“仲凱請起”, 都沒跟他虛客氣。
內院、外院都搭着戲臺,徐郴、季侍郎都不愛熱鬧,命只用蕭管悠揚吹奏。宴席之後,紅泥小火爐上坐着供春樹癭壺,徐遜親手煮茶。茶壺古秀可愛,茶味雋永醇厚,季侍郎大加讚賞,“好茶,好壺。”張勱微笑看着徐遜,接了一句,“好男兒。”季侍郎目光落到張勱身上,落到徐遜身上,大笑道:“好男兒,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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