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鮮民之生
師公樂成這樣,不是笑話我吧?張橦忽然有些心虛,沒敢再往下追問,低頭無語。
師公見她小臉粉嘟嘟,兩眼亮晶晶,脣角還掛着絲若有若無的迷離笑意,大爲搖頭。眼看着阿橦就要被那鍾家那小子給拐走了,可惜,可惜。鍾家那小子美則美矣,習武並沒什麼天分,資質極之平常。
爺孫倆慢悠悠晃回了平北侯府。
依着外公外婆這些年來的習慣,盛夏之際是要到西山溫涼之地避暑的。悠然早早的開始爲他倆打點行裝,外公輕飄飄說道:“不必了,今年不去。”外婆忙附合,“不去。”
好嘛,合着爲了看着外孫女,連暑也不避了。悠然笑盈盈答應着,“成啊,不去。”開始尋思怎麼着能讓外公外婆這個盛夏不太難過。外公不喜用冰,要另覓降溫之道。
“爹爹,府裡您最愛哪處亭子?給您改成水亭。”悠然盤算道。這個時代的避暑良策也不少,宮廷中有涼殿,官宦家有水亭。
水亭,是將冷水輸送到亭頂的水罐中貯存,然後讓水從房檐四周流下,形成雨簾。天氣炎熱之際,安坐水亭之中,檐上飛流四注,涼爽之意,撲面而來。
外公看着寶貝女兒爲了自己忙前忙後,老懷大慰,“不要什麼水亭,爹爹不熱。”我閨女要管理偌大一座府邸,還要照看懷了身孕的勍哥兒媳婦,做爹的不給她添亂。心靜自然涼。
外婆笑咪咪撐開一把繪着淡雅圖畫的扇子,“阿悠快別忙活。你爹爹若覺着熱,我給他打扇。”外婆才扇了兩下,外公感概,“滿室清涼,凜若高秋。”真肉麻!悠然耳不忍聞,躲了。
晚上回房不經意間跟張並提起,“爹孃今年不避暑,在家呆着。”張並大爲贊成,“如此方好,就該一家人親親熱熱的守在家裡。阿悠,爹孃若去了羅湖山莊,我總覺得他倆孤零零的,過意不去。”
他倆孤零零?悠然想起“滿室清涼,凜若高秋”,覺着張並實在太不瞭解自己的岳父岳母了。
文人是那麼表達感情的,武士呢?悠然忽起玩心,打開一柄漂亮的摺扇,體貼的給張並扇了兩下,“哥哥熱不熱,我替你打扇。”
屋裡放着一排冰盆,哪裡會熱。
張並低聲道:“原本是不熱的,阿悠扇了兩下,哥哥熱的不得了。”指指胸口,又指指兩腿之間,“心火熱,它也火熱。”
色鬼!悠然放下扇子,恨恨的打了他一頓。
盛夏時節,張勱和阿遲迴平北侯府的時候少,留在魏國公府的時候多。“二嫂一到夏天就懶的出門。娘,到了秋天她就會時常回來的。”張橦很瞭解阿遲。
“哦?”悠然望向女兒,眼中分明有疑惑之意。張橦笑嘻嘻,“真的呀,二嫂她在南京的時候就是這樣。親家伯母還笑話過她,夏天不愛動,一到秋天就活潑了。”
悠然微笑。阿遲雖是嬌生慣養的,卻很懂事,很有眼色。她在孃家可以由着性子,到了夫家,不會的。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這天悠然跟着師公、張橦一起去了魏國公府,好巧不巧的,一行人到了門前,6芸的馬車剛好也到了。悠然和6芸這兩位親家母見了面,笑容可掬的寒暄着,並肩走了進去。師公不喜這種場合,牽着橦橦,爺孫倆興沖沖去園中採荷葉、捉魚。
悠然和6芸一直過了垂花門,進了嘉榮堂,阿遲才匆匆帶着人接了出來。6芸見她小臉蛋紅撲撲的,顯然是才睡醒,很有些埋怨:閨女,雖是單門獨戶住着,你這國公夫人、當家主母,也不能如此偷懶啊。
6芸歉意的看向悠然,見悠然笑盈盈的,臉色不變,心中稍安。到了廳中敘禮坐下,微笑說着家常,“小兩口單住着,做父母的總是心中牽掛,故此常來看看。”
阿遲羞紅了臉,囁嚅道:“本該是我們常過去看望長輩……”才成親時,還真的是自己和仲凱常去平北侯府,常去燈市口大街。這個月麼,天氣一熱,自己一懶,兩個人都在家呆着了。
悠然笑咪咪招手,把阿遲叫到自己身邊,“好孩子,最近是不是常犯困?”阿遲連耳後根兒都紅了,“一到夏天,覺特別多。”不只晚上困,白天也困。
6芸一開始是不大好意思,後來悠然衝她使了個眼色,6芸慢慢明白過來,大爲驚喜,難道是……?仔細看看紅着臉的寶貝女兒,越看越像。
兩個當孃的都存了這個心,一人一句問着阿遲的日常起居。悠然還算從容,6芸則是神情急切,語氣熱烈-也難怪,這事本來就是親孃更上心。
阿遲何等聰明,看着這架勢,有什麼不明白的,忙解釋道:“我們……我們也想到了,請大夫看過的。”
悠然和6芸異口同聲,“大夫怎麼說?”
阿遲很覺抱歉,“大夫說,時日尚淺,看不出來。”是否懷孕,總要過個三四十天、四五十天才能診斷出來吧,這纔多久。
“雖不確切,十有八,九了。”悠然和6芸相互看了一眼,心有靈犀。
兩位母親不只交代了無數事項,盤算着送補品、藥材,送懂生育的嬤嬤,悠然還格外請求6芸,“我呢,家裡還有嶸嶸,怕是難以兩頭跑。您若方便,請常來看看阿遲。孩子聰明歸聰明,到底年紀小,總有不周到的地方。”
6芸喜出望外,連聲道:“方便,方便!”這和平北侯府結親家,實在是結對了。仲凱這孩子不必提,哪裡都好,更難得還有這般通情達理的婆婆。
悠然想起一件事,輕輕咳了一聲,“沒確定之前,莫讓師公知道。”師公盼小阿勱已經許久了,莫要哄他老人家,還是待大夫確定診斷之後,再說不遲。
阿遲掩口而笑,“是,娘。”果然,等到師公和橦橦消消停停過來的時候,絕口不提,神色如常。
6芸想了想,回家也沒暫時沒跟徐郴提。徐郴微笑詢問,“阿遲好不好?怎麼個把月都沒回家?”6芸抿嘴笑,“你還不知道她麼,一到夏天,就不愛出門。”
“這孩子。”徐郴笑着搖頭,眼神中滿是溺愛和縱容。6芸忍了又忍,沒有全盤托出。還是等等吧,等有了準信兒再說。萬一不是,莫誑他白歡喜。
自從在京城任職之後,徐郴遠比在南京之時繁忙。他閒散慣了,猛的一下子被拘起來,頗爲不適。6芸心疼他,對着他總是報喜不報憂。
徐郴公務之餘會時常去正陽門大街,陪徐次輔說說話,下盤棋。徐次輔在內閣之中的地位很穩,權柄日增,閒暇漸少。不過,每回徐郴過去,他都很高興,父子之間,相談甚歡。
“今兒個又去看父親了吧,老人家可好?”6芸溫柔問着丈夫。徐郴神色一滯,遲疑片刻,低聲說道:“歐陽老夫人患病在牀,父親命咱們前往探望。”
歐陽老夫人,是嚴首輔的妻子。按理說,同朝爲官,嚴首輔的妻子生病臥牀,徐郴夫婦過府探望也是應有之理。可因着徐素心嫁在嚴家的關係,徐家人到了嚴家,總是難堪的。
6芸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溫柔說道:“既然父親吩咐了,咱們自要聽從。我這便命人備下補品、藥材,咱們擇日前往。”
徐郴愧疚看着妻子,輕輕點了點頭。
徐郴夫婦二人雖定下了要去嚴家,心裡着實不願意,所以拖了又拖,總沒動身。歐陽老夫人年事已高,這場病沒熬過去,三天之後,嚴府掛起白幡,歐陽老夫人病逝。
徐郴和6芸你看我,我看你。他們和歐陽老夫人素不相識,說不上多麼悲傷,當然也不會舒心愜意。只是,探病可以拖,弔喪,拖不得了吧?
很出乎他倆的意料,徐次輔捋着漂亮的小鬍子微笑,“郴兒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徐郴滿懷不解,含混答應下來。
徐郴、6芸差人送去厚重的奠儀,人卻沒到場。
雖沒到場,嚴家喪禮轟動京師,也有所耳聞。嚴府哭聲震天、弔客盈門,整條大街都被堵的水泄不通,歐陽老夫人可說是生榮死哀。
嚴首輔和歐陽老夫人的獨生兒子嚴慶悲痛欲絕,幾度昏倒,兒媳、女兒更是哭着喊着要和母親一起去了。徐郴夫婦聽後頗覺惻然,“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喪母之人,可憐啊。
徐次輔卻是微微笑着,心情愉悅之至。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徐郴夫婦唏噓一番,也就把嚴家諸人拋到了腦後。
6芸隔一天便去一回魏國公府,把阿遲管的極嚴,不許用冰,不許吃寒涼之物,不許吹冷風。“我是出了閣的姑奶奶好不好。”阿遲嘻嘻笑,“您不能把我當三歲小孩兒來管。”6芸哪裡聽她的,一點不肯放鬆。
回到燈市口大街,6芸一天一天的盯着黃曆,算着日子。徐郴發覺之後,粲然一笑,“做什麼呢?”怎麼老盯着黃曆,是何道理。阿遜要娶親,且還早着。
6芸笑咪咪擡頭,“不告訴你。”徐郴笑着搖搖頭,招手叫來一雙幼子,查問起功課。徐述、徐逸都是神氣活現的,“爹爹,我全都會,您考不倒我!”
燈市口大街徐家,很和美。
歐陽老夫人還沒過五七,吉安侯府也是一片白素,二老太爺鍾亨去世。“阿遲要去弔喪吧?”徐郴問6芸,“吉安侯府是孟家親戚。”
6芸唬了一跳,“去不得!”靈堂陰氣多重啊,這才懷了身孕的人,可不能到那種地方!
徐郴不解,“怎麼了?”兩家是親戚,閨女做晚輩的,去吊個喪怎麼了。
6芸坐不住了,“命人套車!我這便去閨女家,好生囑咐她。”徐郴莫名其妙,索性跟她一起出了門,“我許久沒見阿遲了,看看她去。”沒良心的丫頭,雖說苦夏,也不能兩個月不着家吧,不知道爹爹想她麼。
到了魏國公府,齊齊全全的一大家人,從師公、外公外婆到張並、悠然、張橦,全都在。“大夫才走不久。”悠然笑容滿面說道:“準準的,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6芸是早有思想準備的,只是面目含笑而已。徐郴乍聞喜訊,樂的傻了,只會說“好,好,好。”張橦嘴角抽了抽,好嘛,合着二嫂的爹爹跟二哥一樣,就會傻樂!真是有什麼樣的女婿,就有什麼樣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