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家老宅。
練老爺子的後院裡,堆滿了各色零散木料,散發着幽幽的木香味。
老人家早晨溜了鳥,回到院裡,纔想雕塊木頭練練手,就聽平江來報:“祖父,白棠來了。”
放下刻刀,練老爺子笑道:“嘖,還是來了!”
平江微覺詫異:祖父知道白棠會來?
“高家接了秦家《金剛經》的活計。但秦家公子又放出風聲,書中的插畫要全版彩雕。高家,可沒那本事!”
平江遞了帕子給祖父擦了手,疑惑的道:“這全綵的版畫,咱們也辦不好啊。”
練老爺子眼中全是期待:“白棠這不來了嘛!”
這個孫子近來風頭無兩。從落霞紅竹箋到月餅模具,再到最近備受追捧的絹本,每次出手,一擊必中。他若是沒把握,纔不會尋上門來!
前廳,練紹榮收了白棠送來的蘭雪茶與幾幅絹本的禮,笑容滿面。
“這便是你製作的絹本?”他展開審視了一番,連聲稱讚,“的確是上好的熟絹啊!布織得細密結實,處理得更好!”白棠有出息,練紹榮比誰都高興!弟弟那一房,是成不了什麼大氣候了,白瑾能夠保持住現有家業不敗,他便心滿意足。今後他們隨陛下遷都北京,能與大房相互扶持的,唯有白棠了!
練老爺子緩步而出,聞聲笑道:“來,讓我見識見識名動文人雅客,連陛下都誇讚的松竹齋絹本!”
白棠忙上前扶了祖父笑道:“祖父打趣孫兒麼?”
練石軒瞅他一眼:“裝!心裡不定多得意呢!”
白棠燦然一笑:“那孫兒就多謝祖父誇獎!”
“皮猴!”練老爺子上手絹本,頻頻點頭,“煮得乾淨,上頭的用料配得更好。聽說,你特意僱了個織娘專門爲你家織素絹?”
“也是機緣巧合。婉娘織布的手藝之好,令人驚歎!”
“機緣巧合?你哪來這麼好的運氣!”練老爺子直搖頭,臉上顯然多了份豔羨之色。
他與高家老頭兒,想要用上好的素絹,只能等着從宮裡頭江南製造局送來的布料高價收購。做成的絹本,還不及松竹齋來得典雅漂亮!
白棠有煉製熟絹的秘方,又遇上了能織出上等素絹的婉娘。兩相成全,纔有今日的成就。這都是個人的命,強求不來。
“行了,你今兒個來,想必是爲了秦家《金剛經》的事吧?”
“祖父料事如神。”白棠躊躇道,“秦公子的確尋過孫兒。他有意將書中的插畫交與練家刊印。只是孫兒覺得,這事若承辦了,怕和高家反目成仇。”
“嗯!”練石軒意外的對紹榮道,“他能看清這點,沒滿口應下此事,是個有成見的!難怪能得陛下的賞賜呢!”
練紹榮亦笑道:“父親說的是。只是——秦家公子要的全綵版畫,咱們和高家,都沒把握啊。”
練老爺子瞪他一眼:“你不行,高家不行。不代表白棠不行哪!”
練紹榮驀地驚起:“什麼?白、白棠他——”
白棠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有法子印出完美的全綵版畫。但是,就此和高家對上,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高家在雕版界的地位,暫時不可撼動。若因此事與他家結仇,的確太不划算。
練紹榮呆若木雞,恍過神正激動難耐,就聽父親在耳畔道:“高家大費周章,用了多少人脈關係才請來幾位法師,又撒了多少銀子才能在棲霞寺開道場。”練老爺子看得透徹,“人是他們請的,經義是他們載錄的,錢也是他們花的,我們憑空伸手摘桃子,不地道。”
白棠深以爲然:“但是這麼好的機會就此放過,孫子又實在覺得可惜。”
練老爺子手中磨梭着絹本,靜了片刻,拖長聲音道:“你真要接這活計,也不是沒有法子。”
白棠恭敬道:“請祖父指點。”
“上回茶會,秦公子不是說,要請大師給此書作敘麼?”練老爺子瞧似漫不經心,“你若能請到一位震得住高懷德的人物爲此書作敘,再接手這活計,任誰也無話可講。”
白棠恍然,卻沉默不語。
平江忍不住蹙眉道:“高家請來的已經是佛門中最有名望幾位大師,想要勝過他們——只有當今的國師了!”
練紹榮也覺爲難。國師,那是能隨便出手的麼?
練老爺子擡眉窺看白棠爲難沉思的神情,笑道:“你再想想法子!”說畢,一手抱着絹本一手摟着茶葉罐,樂顛顛的開溜。練紹榮瞧着父親的背影,實在沒好意思說,白棠備了兩份禮呢,自個兒那一份怎麼您也順走了?
白棠離了老宅。馬車上,他眼瞼半垂,神情難測。
國師,姚廣孝。如果可以,他絕不願和他打交道。
當初朝堂對質,他曾偷偷打量過皇帝、太子、漢王的模樣。但唯獨對國師,尤其敬畏,只記得他年紀已長,白眉白鬚。一雙沉暮的老眼偶爾發出的精亮之光,如若虎目,兇冷得令他心頭驚顫。
白棠不怎麼喜歡探索明擺着危險的人物和陌生的領域。何況,對國師來說,就算自己出手,也沒把握拿得下呀!
祖父太看得起他了。
快到家時,車伕轉頭對他道:“東家,咱家門口怎麼這麼熱鬧?”
白棠掀了簾子,還真見到不少人圍在松竹齋外,臉上俱寫滿了:看戲。看好戲!不看白不看!
“別是何妙蓮又來尋麻煩?”白棠皺眉。不該啊!
他剛跳下車,衆人呼拉讓開一條道。
“白棠回來咯,白棠回來咯!”有人興奮的叫喚起來。
白棠面孔一黑:一羣唯恐天下不亂的!
他踏進松竹齋內,只見全管事、蘇氏、白蘭俱在,神情尷尬中難掩憤怒。倒是平時鮮少出門的婉娘,被一名衣着精貴的老婆子拉着手,一口一個女兒,叫得殷勤熱切。
“東家!”全管事迅速趕到他身邊輕聲道,“劉氏那老婆子,硬要接婉娘離開。”
白棠哦了一聲,心中立即有了成算。朗聲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陳老夫人親臨小店!全管事,你怎可怠慢老夫人?請坐了沒?奉茶了沒?惹了陳老夫人不快,咱們小戶人家,可擔不起陳舉人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