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誰無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將軍百戰得了馬革裹屍,文臣大士口誅筆伐固是青史留名,皇家貴胄多少彪炳春秋,而販夫走卒碌碌終老,一如秋蟬無人知曉。
老黑終覺死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活着才艱難,這些年來若非他還心有所執,早已老死山林了。
此時他捧着手中的包囊,遠遠跟在囚車的後面,看着囚車之中那傲然而立的身影,心裡卻想着極其遙遠的年歲裡,同樣見過如此臨危而不亂的泰然之人。
當喬邦色遣人詢問徐真死前有何要求之時,徐真並無特別的要求,只說自己乃祆教的使者,需要穿上祆教的聖袍,死後希望能夠受到祆教式樣的葬禮。
這樣的要求簡直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祆教之人並非只是拜火,他們崇拜風火水土,是故死後只能舉行天葬,讓兀鷹吃掉自己的屍體,徐真被五馬分屍之後,這葬禮也省事多了。
“給他做一件風光華麗一些的聖袍,我就是要讓他死得體面,死得轟動!”喬邦色如是吩咐。
於是,翌日的早晨,王宮裡的尚衣織娘就命人將這套聖袍送到了黑獄裡來。
吐蕃人喜紅黃之色,不似大唐以玄黑爲貴,徐真這件聖袍呈獻極爲難得的火紅之色,上面用金線紋繡烈焰飛天紋路,善神阿胡拉馬芝達的雙翼也改成了烈焰一般的凰鳥樣式。
古時染料多取自於天然,色澤偏淡,染色技術並未太過高明,想要豔麗一些的顏色極爲不易,徐真這套火紅色的聖袍,可是賺足了眼球。
加上他身材高挑挺拔,丰神俊朗,長髮隨意披散下來,只用一個軟絲繩隨意挽着,一字胡修剪得乾爽整齊,哪怕立於囚車之中,都似頂天立地,讓人覺着,漫說囚車,就算是房屋宮殿,連那天上的雲朵,都無法壓挨他半寸。
在場的祆教徒紛紛跪拜下來,而後張開雙臂,高聲唱着祆教的聖經,用這樣的方式,送別他們的阿胡拉之子。
囚車來到高臺之下,護送的禁軍打開囚車,徐真下車之後,還報以微笑,點頭表示感謝,那禁軍微微一愕,慌忙回了徐真一禮,這一幕落在所有人的眼中,就仿似那禁軍也被徐真的氣節所折服一般。
臺上的喬邦色冷笑一聲,擺手示意自己的親信蒙多兒魁可以開始行刑了。
蒙多兒魁本是喬邦色領地的小頭人,他本以爲喬邦色攝政之後,自己能夠當上大臣,可沒想到卻讓琴梭羅搶了先,正鬱悶之際,喬邦色遣人來召,說是琴梭羅染了疫病,已經在府邸隔離,無法主持行刑,是故讓蒙多兒魁代爲行事。
在這樣的大場面上露臉,處死一名傳奇人物,對於蒙多兒魁而言,自是好事一樁,他素知喬邦色的心性,既然要辦得天下轟動,他自然用心做事,於是將琴梭羅原先裝備的五匹駿馬,改成了五頭戰象!
用大唐使節徐真帶來的戰象,處決大唐使節徐真,這樣纔夠轟動,才足夠激怒大唐!
他往臺下掃了一眼,徐真的那些唐國護軍都聚在了一起,但他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仇恨目光,他們的悲憤,他們的無奈,都落入諸多圍觀者的眼中,這讓行刑變得更加的悲壯。
“徐大將軍,請吧。”蒙多兒魁陰冷着聲音,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徐真微微點頭,帶着微笑走到了高臺中央。
他的腳步很穩重,皮靴在木板上磕出聲響,似乎每一步都直接敲擊在所有圍觀者的心頭一般,他似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自己腳下的位置,而後站定,張開雙臂,一副大義凜然,任由宰割的姿態。
人們多麼希望徐真能夠說些什麼,振臂高呼也罷,輕聲告誡,留下隻言片語也好,他們之所以如此安靜,就是希望徐真在死之前,能夠留下一些神啓,或許過了千百年之後,仍舊有人會談起這場不應該出現的處刑。
然而徐真沒有說半句話,他只是保持着有些冷漠卻又有些詭異的微笑,似乎死亡,是他嚮往的最好歸宿。
他緩緩張開了雙臂,而後昂起頭來,笑容凝固了,眉頭開始緊鎖,變得悲傷,似乎爲了這人世間數不清的無知人們而悲憫,他的嘴脣在翕動,低聲哭訴,似乎在與天上的善神對話。
所有人都側耳傾聽,希望能夠聽到他在說些什麼,人們的情緒開始躁動起來,他們開始慢慢往高臺這邊涌來,有序而安靜。
喬邦色臉色一變,生怕臺下的羣衆會發生暴亂,也生怕有人會趁亂劫法場,禁軍們稍稍後退,緊握刀柄的手掌開始冒汗。
蒙多兒魁心道不妙,急忙叫道:“時辰已到!來人!即刻行刑!”
這句話就像丟入滾油鍋的火炬,臺下的人們更加興奮,他們仍舊有序而沉默地往前涌來,似乎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在抗議,再支援徐真!
戴着木質鬼面的儈子手疾步走上來,將早已綁在五頭戰象身上的粗大繩索拖緊,繩索盡頭的黃銅鐐銬將徐真的四肢分別銬了起來,而後將徐真的脖頸也套了起來。
“耶…哈魯…啊薩…”
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唱經聲慢慢響起,不是臺下的信徒所發,而是來源於徐真,他開始低聲唱經,聲音越發的高亢,越發的激烈,全場寂靜之下,這個聲音變得極爲空靈,似乎直接從天上降臨,喚醒人們心中沉睡已久的一股力量,那種力量,叫做信仰!
臺下的祆教信徒們激動得顫抖起來,他們開始用同樣的唱經聲迴應徐真的召喚!
蒙多兒魁臉色大變,他看到徐真的身影開始變得有些模糊,就像烈日的照耀之下,大漠遠方的海市蜃樓,他的身軀開始散發一股無形卻又嫋嫋而起的幻象!
這種幻象很快變成了現實,一縷小小的青煙從徐真的肩頭處升起,而後他的火紅聖袍似乎活了起來,青煙開始從徐真的身體各處冒出來,將徐真都籠罩在了煙霧之中!
“噗!”
徐真還在唱經,然而他的雙手卻燃氣了火焰,這火焰就好像充滿了靈性的烈焰鳥,從雙手蔓延開來,很快就爬滿了徐真的全身!
火紅色的聖袍終於變成了聖火!
“轟!”
這是徐真身體起火的聲音,也是臺下信徒們暴動起來的聲音!禁軍們抽出長刀,前排的衛士架起盾牌和長槍,而喬邦色猛然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比徐真的聖火之袍還要紅豔,他近乎咆哮地嘶吼道。
“行刑!行刑!”
看得癡呆了的儈子手被喬邦色的吼聲驚醒,他們抽出腰間的尖刀,疾走了數步,而後狠狠地將鋒銳的刀刃,刺入了大象的後退!
“昂!”戰象吃痛嘯叫,而後陡然往前加速!
“譁!”臺下人羣爆發出如怒海狂潮一般的驚呼聲,前排的人開始撞上禁軍的長槍,後面的涌上來,前面死死握住長槍,在龐大的壓力之下,在充滿了信仰的人們手中,那些長槍紛紛被徒手摺斷!
禁軍們駭然失色,在如此恐怖的人潮之中,那麼他們有利刃在手,也經不起人潮的衝擊和踐踏的!
盾牌開始組成盾牆,禁軍們一個疊一個,前胸貼後背,組成層層疊疊的人牆,抵禦着人潮的衝擊!
然而這樣的衝擊只持續了很小的片刻,因爲人潮又停止了下來,因爲高臺之上,憤怒的戰象五面疾跑,將中心處那團烈焰,撕成了五份!
人羣安靜了,喬邦色的心卻久久無法平靜,他頹然坐回位置上,手指仍舊在輕輕地顫抖,不知何時,他的後背已經全都溼透了。
他越發篤定,自己殺徐真是萬分正確的選擇,他臨死前的輕微表現,都能夠牽動蠱惑這麼多人的心,若再留他在人世,必定會煽動更多的人反抗!
“以後一定要將佛宗掌控在手,信仰之力竟恐怖如斯…”喬邦色如是想到,而此時,一股涼風吹襲,他的冷汗加快蒸發,不由打了個冷戰,這股風帶着充沛的水汽,因爲適才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徐真的身上,竟然沒有人發現,頭頂已經是烏雲密佈了。
“轟隆隆!”
悶雷如同上天爲徐真敲響的喪鐘,而後一滴雨水,打在了李無雙的臉頰上,就好像她的眼淚。
她沒有任何的悲傷,因爲她不相信徐真就這麼簡單的死去,並非因爲他有多麼的強大,也並非他有多麼的神奇,而是因爲他素來狡詐,這個被凱薩稱爲“狡詐的唐人”的徐真,又怎麼可能眨眼間就變成了五塊焦黑的血肉?
雨水打在了人們的身上,但沒有人願意離去,老黑稍稍停止了腳步,而後又繼續往前面走,他想着,起碼也要有人幫他收屍的。
他加快了步伐,前面的人潮明明就無處插針,他的身子高瘦無力,明明就沒有縛雞之力,可他就這麼穿過了人羣,如同無形的鬼魅一般來到了高臺之下。
他看到五個禁軍擡了個大竹筐,似乎要上臺去收屍,於是他走上前去,他沒有開口,也沒有笑,爲首的黑壯大漢本想驅趕,掃了老黑懷中的包囊,看着那柄幾乎有大半人高的長刀,他竟然同意了。
屍塊已經焦黑,慘不忍睹,當零碎的徐真被裝入大竹筐之時,喬邦色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地,雨水越發密集,他站了起來,儀仗也跟着撐起來,打算打道回宮。
高臺下的祆教使徒撕裂衣服,悲憤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而這場悲壯得驚天動地的行刑,似乎已經宣告落幕。
人們也開始紛紛轉身,無聲的離去,就像他們無聲的來,無聲的見證那個傳奇男人的慘死。
“原來,他並不是神子…”很多人如是想到。
“啊!!!”一聲尖厲而極長的尖叫聲響起,那是行刑官蒙多兒魁的聲音!
喬邦色剛剛走出兩步,就被蒙多兒魁的聲音嚇住了,他正想回頭怒叱,卻被自己之所見給徹底嚇呆了!
正在離開的人們紛紛停住腳步,轉身看時,高臺上的禁軍和那個老獄吏驚駭地退開了一丈有餘,而那大竹筐之中,站着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
他的身上還帶着黑色的污跡,被雨水沖刷之後,露出鮮紅色的肌肉來,就好像剛出生的嬰兒一般,他的臉上仍舊帶着悲憫世人的詭異笑容。
而這個男人,剛剛,才被五馬分屍!
“轟!”
這不是悶雷的聲音,而是下跪的聲音!
喬邦色雙膝一軟,跟着跪了下來,雙膝即將觸地之時,他鼓起最後一點點勇氣,抓住了旁邊的一名衛士,這才踉蹌站穩,而那名衛士回過神來之後,也跟着跪了下來,手一空,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