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與胤宗一行數騎踏上高地,張目遠眺,果真見得大股**喧囂而來,旗幟林立,分明是段瓚那五千遊騎!
大唐國力強盛,大力扶植牧馬場,良駒出產甚多,此乃大唐長久征伐卻鮮有敗績之緣由,然則馴養一匹良駒,所投入之大,非錢糧所能權衡,軍中素有馬比人貴之說法,遊騎五千之數,就算放到當初平討突厥之戰中,亦足以算得一支難得之精銳。
此時段瓚部展開攻擊陣型,可謂來勢洶洶,張久年心道不妙,當即附於徐真耳畔低聲提醒道:“主公,來者不善,勢必欲踏平薩勒,搶奪首功也!”
徐真心頭大驚,侯君集暗中拉攏黨羽,褒國公段志玄雖值壯年,卻身染沉痾,兒子段瓚軍中無功,勢必要依附侯君集這棵大樹,眼下揮師而來,必然受了侯家父子蠱惑,欲爭奪唐擊吐谷渾之首功了!
胤宗和烏烈也是臉色大變,薩勒乃慕容附庸部族,人口稀少,空有草場而無強兵,多受欺辱和壓榨,昔日吐谷渾自甘居下,俯首於大唐上國,多有供奉,免受刀兵之苦,商隊往來如魚,茶馬布貨不斷,貿易頻繁。
然則吐谷渾卻不滿自困,騷擾唐境,以至於雙方劍拔弩張,薩勒亦有參與,斷了商貿往來,雙方更是互視爲仇寇,如今**大舉來襲,豈有放過薩勒之理!
薩勒苦心積攢出來的四五百騎兵,在段瓚五千遊騎面前,簡直如土雞瓦狗,一擊即潰矣!
段瓚一馬當先,侯破虜與張慎之相伴左右,落後半個馬身,前者春風滿面,顯是得了侯家指點,在他眼中,薩勒並非千頃肥沃草場與數千人口,而是一顆顆軍功人頭!是他平步青雲的踏腳石!
徐真對各個領域皆有涉獵,然而博而不專,雜而不精,最大之優點乃是什麼都略懂一點點,而最大缺點卻同樣是什麼都只懂一點點,此時見得對方人馬鮮怒,方寸不穩,全無頭緒,荒亂問計於張久年道:“勢已如此,先生有何教我?”
張久年伸目遙望,沉吟片刻,捻鬚淡笑曰:“將帥謀臣之高下,愚者攻城掠地,次者殺將伐兵,謀者伐謀攻心,豈不見昔有諸葛空城之策也?主公當如此如此...”
徐真聞言大喜,連忙使得胤宗烏烈二人依計行事,此二人面面相覷,卻對徐真這位阿胡拉之子是深信不疑,也不多留片刻,直拍馬而走,自顧回部族之中佈置起來。
周滄與高賀術早已將一百兄弟糾集起來,居高臨下,駐馬于徐真身後,兄弟們經歷昨夜狂歡,身心滿足,精神飽滿,秣馬厲兵,戰意凜凜!
段瓚停馬於高地下方平川,遙望徐真旅隊,正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徐真部人人如龍似虎,彌散久戰悍卒之殺氣,端得讓人望而生敬!
徐真單騎下坡,按刀緩行,距離段瓚五丈開外停止,欠身抱拳,朗聲道:“折衝府旅帥徐真,見過段都尉!”
徐真也是妙人,搶先表明自己的軍官身份,一旦對方先動手,那就是置軍法於罔顧,陷袍澤於生死危難!
段瓚見徐真毫無怯意,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心中不免升起敬意,然此行乃是他斬獲首功,震撼全軍之旅,必不能讓徐真從中阻梗,遂不予回禮,冰冷斥責道:“徐真,爾等臨河駐馬,何以視野虜而不見,敢不催兵攻襲之!”
此言既出,全軍猛然震喝,刀甲相擊之聲可謂震耳欲聾,軍勢沖天,殺氣騰騰!
侯破虜見狀暗喜,自從父親處聽得些許消息之後,他對徐真越發鄙夷,反倒對李明達更加的掛懷,恨不能殺之於亂軍之中,從此了卻一樁大事,長安城中之事也就再無變數了!
然徐真卻冷哼一聲,坦然迴應道:“所謂軍亂不禍平民,某追尋至此,薩勒一族已然被慕容部所踐踏,所餘者盡皆老弱傷殘,我大唐禮儀大邦上國,恩威天下,段都尉莫不成聽信讒言,意欲屠戮無辜,以壯軍功!”
徐真此言大有對上官不敬之嫌,然則一針見血,當場戳穿侯破虜與段瓚之間貓膩,大有破罐破摔之嫌,段瓚頓時鬚髮倒張,臉色羞紅,侯破虜卻是沉聲震喝道:“大膽!爾乃何物等流,膽敢冒犯千軍都尉!薩勒乃慕容附庸,私藏逃虜慕容驍,賊膽滔天,豈能容之繼續爲禍!”
段瓚畢竟沉穩,若果跳腳發怒,勢必示人以心虛之相,等同於承認了徐真之惡意揣測,當下強壓怒火,遙遙望長安方向拱手道:“某踏足軍旅,自當精忠報國,於國家爲先,天地可鑑,又豈會貪功而濫殺無辜,不過某爲軍首,斷然不能放過任何危及家國之酋虜,薩勒是否順從,某當親自檢視!”
徐真聞言,也不再做爭辯,當即策馬而回,段瓚揮手之間,騎兵大隊轟隆隆緩行,擦過高地,隔河直面薩勒營區,卻見得對面營帳凋零,瘦馬病羊稀稀落落,數百老弱傷殘列於河岸,手持木棍剝皮刀,怒目相對,身子卻禁不住驚怕,兀自在秋風之中簌簌發抖着,端得是慘淡到了極點。
此時胤宗和烏烈依計而行,帶領族中青壯男女暗伏於部族左翼,若果徐真攻心不成,只要段瓚敢渡河清掃,他們就敢繞後反擊!
侯破虜先前早已收穫諜報,慕容驍甚至連薩勒都沒有逃出去,定然落入到了徐真手中,想來早已將事情內幕都吐了出來,否則徐真也不會表現得如此之強勢,此刻見得徐真搬出老弱傷殘做戲,他卻不能直言挑破,實在讓人憋屈忿恨!
段瓚乃是奔着莫大軍功而來,見得如此場景,不由對侯破虜生出不滿,一番勞師動衆,卻是這樣的結果,未免讓人太過掃興。
他又豈會不知徐真之計,只是逢場作戲三昧俱,自己總不能真的踏過這些無辜牧民的屍體,將望風而走的薩勒人給揪出來罷了。
念及此處,他也只有望而興嘆,臉上自然不太好看,侯破虜一計不成,再生惡念,當即遙指徐真而問:“段都尉有監軍之責,不知徐真旅帥軍務執行可有眉目?想來已經將慕容部之確鑿位置盡握掌中,何不引領吾等馬踏慕容!”
段瓚聞言,心中大喜,臉色陰雲頓時一消而散,卻又故作淡定地追問徐真:“徐真你說,慕容部可有下落?”
徐真心頭暗罵不已,**之中誰人不知吐谷渾只有一處王城,是爲伏俟城(注1),只是遊牧騎兵們出沒於草原,或有逐草以維持生計,或者淪爲馬賊四處擄掠,戰時卻又能糾集起來,形成不可小覷之軍力。
慕容驍被擒之後,肚子裡的情報早已被壓榨乾淨,軍中斥候早已按照他的情報前往探查,然卻無功而返,因爲情報之中的據點早已蕩然無存,慕容部數千上萬遊騎已然離開。
若果大軍壓境,在外之遊騎必定匯聚一處,根本就不需要多作找尋,讓徐真尋找慕容部遊騎的下落,分明就是強人所難,徐真起初並不以爲然,沒想到如今卻成爲了自己被問責的由頭!
徐真面露難色,段瓚與侯破虜暗中相視一笑,多少有些解氣,雖然不想承認,但段瓚心中對徐真之善感已蕩然無存,想起初見之時對徐真一番青睞,不由自覺可笑,更加堅定了附庸侯家勢力之決意。
張九年心中權衡,私下朝徐真做了個下壓手勢,暗示徐真施以緩兵之計,後者會意,結合李德騫送來之情報,當即咬牙應承道:“某接受軍命之時,行軍總管曾吩咐過,敵酋狡猾如狐,搜尋之事不宜激進,段都尉之督促,某怎敢大意,即日將深入草原腹地,待將軍迴歸大營,用兵之前,必定將慕容部位置獻于軍帳之上!”
“好!徐旅帥果真有魄力,段某就收了這番軍令狀,李將軍迴歸之日,就等着徐郎的好消息了!不過醜話說前頭,軍中無戲言,若果徐旅帥無法完成任務,可別怪段某依軍律辦事了!”
段瓚見徐真掉了坑,心情終究是回緩了過來,也不與徐真客氣,調轉馬頭,率領自己遊騎轟隆隆離去。
事已至此,徐真別無他法,只能拔了營寨,帶着兄弟們渡過薩勒河,與營區後方的胤宗等人馬匯合,商議一番之後,集合雙方隊伍,往庫貝爾草原更深處進發。
李明達早已習慣了軍旅生活,徐真曾想過安排周滄或者凱薩充當她的貼身護衛,然而都被小丫頭給拒絕了,只好每日帶在身邊。
好在小丫頭完全不見公主殿下之嬌貴難養,吃苦耐勞,與一般堅韌草原少女無異,改變之大,倒是讓徐真另眼相看。
五六百人在草原之中盡情馳騁,令人胸懷大開,只感覺天大地大,任我闖蕩,無拘無束,實乃人生快事。
直至落暮時分,隊伍才停了下來,安營紮寨,各自吃喝休整不提,馬匹雖未解鞍轡,卻放開了束縛,任其卷草,此處水草豐沃,並不擔心馬匹飼養問題。
徐真心掛前途,心有糾結,草草果腹之後,便信馬由繮,在營區附近散行,凱薩自然相隨護衛,當然不必說,小尾巴李明達也是在的。
月朗星稀,夜風習習,又有凱薩這等異域美人相伴,若不是有了李明達阻礙手腳,此等良辰真真是好不迷人!
三人沉浸於夜色之中,話語不多,情致卻是不錯,不知不覺卻任由馬匹帶到了一處大湖邊上。
此湖波光燦燦,星月倒影,折射萬千光芒,宛如一湖碎銀迷人眼,煞是驚豔!
直待馬匹來到湖邊,舔舐着岸邊白石,徐真三人才驚訝發覺,此地並非真正水湖,而是一處鹽湖!
徐真望着廣闊湖面,雙目之中散發出財迷遇到寶山之精芒,口中喃喃道:“額滴個神仙奶奶耶,這次發達了!”
(注1:伏俟城位於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石乃亥鄉以北、菜濟河南,東距青海湖約7.5公里的地方,又稱鐵卜加古城,周圍是一片地域開闊、水草豐美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