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安市城之後,徐真才深刻地體會到,唐軍爲何久久無法攻下這座城池。
面黃肌瘦的城中居民簞食漿壺,將少得可憐的口糧節省下來,輸送到前線來,民宅已經拆除得七零八落,建材全部充當軍用,建築防禦工事,整座城池如廢棄多年一般。
然而這些人的眼中,卻閃爍着一種光芒,不屈。
徐真並非麻木不仁,只是他早已見慣了這種目光,無論在何朝何代,戰爭總是殘酷的,而最無辜的,自然是這些民衆。
收拾了心緒,他將沿途的佈置全部都默記下來,面具騎士警覺地朝徐真掃了一眼,頭盔裡似乎響起一聲隱隱的冷哼。
沿着城中大街一路深入大約二里,終於來到一處篝火旁,火堆裡全是一些門板之類的竹木,一堆堆一羣羣的饑民正圍攏着取暖。
饑民羣中站起一人,穿着舊舊的棉袍,身材高瘦,三縷黑鬚,纏了條紅色的頭巾,挎着一柄腰刀,正是城主楊萬春!
他的衣甲已經讓給了軍中一名年僅十四歲的小將,連長弓都賜給了土山爭奪戰之中第一個登上土山的勇士。
夜襲戰之中,徐真曾經與楊萬春衝撞過一合,然匆匆一瞥,又各自拼命,當時都不知曉對方的確切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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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楊萬春才與徐真四目相接,似乎都從對方的眼中,辨認出彼此。
楊萬春是支持正統,反抗泉蓋蘇文的主力,他擁有自己的城池,不似高仁武這般,只能打游擊。
雖然他固守着這一方淨土,然而見到銀珠郡王,他也是不卑不亢地給高仁武行禮。
高仁武素知此君人望,故而並不敢倨傲,再者如今自己是使者,慌忙下馬來,作勢虛扶了一把。
火堆邊的饑民見城主有事,慌忙起身要回避,楊萬春卻壓了壓手,讓他們安頓下來,自己卻帶着高仁武和徐真三人,來到了一處安靜之處,面具騎士緊隨其後,下意識將徐真等人隔開。
楊萬春雖一身虎膽,然整個安市城都負擔在身上,也不敢託大,高仁武自然不會對他下手,然徐真和凱薩到底是唐人,若不講規矩將他刺殺了,安市城也就再守不下去。
高仁武充當中間人,自是要勸說楊萬春投降,又搬出了孫代音的例子來,多贊大唐皇帝陛下之仁愛,若降了唐,則止了兵戈,少了傷亡,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
楊萬春雖然不服泉蓋蘇文,然到底是個正統高句麗人,又怎肯讓唐軍佔據自己的城池?雙方語言交鋒,多有不合。
徐真也不發話,只暗自掃視了一圈,本打算讓凱薩潛入城中尋找左黯和寶珠,如今看來計劃根本就無法實施,因爲城中建築幾乎被夷爲平地,少數樓房大宅雖然扔在,但早已被掏空,根本就藏不住人。
或許左黯和寶珠正躲藏在某一個火堆旁邊,隱入了饑民之中也說不定。
如事先所料那般,楊萬春果然不同意投降的提議,高仁武只能搖頭嘆息,作勢要走,楊萬春也是和和氣氣的送了一程。
這一路高仁武不斷搖頭,目睹着同胞受苦受難,臉色也不好看,臨分別之前,他向楊萬春提議道。
“將軍,你不願投降,本王也不能強求,但本王見不得諸多人民受寒捱餓,我打算送些糧食過來,不知將軍能否替人民接受本王的一點心意?”
楊萬春也沒想到高仁武會提出這樣的事,他下意識就要拒絕,可掃視了一圈,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感謝郡王仁愛,我替安市城的同胞,謝過郡王!”
這一次,楊萬春帶着十分的敬意,給高仁武深深地行了一禮。
高仁武坦然受之,而後又提議道:“爲避免雙方軍士再引衝突,可否讓城中民衆出城接糧?”
面具騎士下意識按住了刀柄,楊萬春眉頭也皺了起來。
看着楊萬春久久沉默,高仁武也不由搖頭輕嘆,徐真適時用高句麗語說道:“我大唐上邦,素來正大,兩軍交戰,從來與民無害,城主若信不過我大唐軍士,那就算了,不過嘛,某覺着將軍應該徵詢一下民衆的意見,畢竟關係到這些人的生死…我會留給將軍半日時間,過了時辰,就讓我們再堂堂正正的廝殺好了。”
楊萬春聽聞徐真一口不甚地道的高句麗語,反而用純正的唐語問道:“敢問將軍名諱?”
“吾乃大唐左驍衛將軍徐真。”徐真略微抱拳道,高句麗貴族皆以說唐語着漢服爲榮雅,楊萬春起初也是榮留王信得過的心腹,唐語端正也無可厚非。
聽聞徐真是將軍,楊萬春也不由生出敬意來,畢竟敢深入敵營,這一條就足以贏得對方的尊敬了。
“將軍藝高膽大,又愛惜人命,楊萬春敬佩不已,他日定竭力拼死,與將軍堂堂正正再戰一場!”
楊萬春說得含情萬丈,徐真也是開懷大笑,對敵人最大的尊重,不正是竭盡全力與對方死戰麼!
話已至此,高仁武三人也不再多做逗留,楊萬春也沒有爲難這三位使者,客客氣氣地送出了城去。
“我看他鐵骨錚錚,是個好漢,又豈會接受唐軍的救濟?”凱薩疑惑的提出自己的想法,徐真卻嘴角浮笑道:“他一定會接受的。”
三人回到唐營,連忙命人準備好口糧,雖然都是些粗糧,但對於飢寒交迫的高句麗人來說,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了。
張久年奉徐真之命去運糧,過得許久卻空手而歸,面色憤憤,原來負責後勤的張儉報到了長孫無忌那裡,後者問清楚糧食的用途,勃然大怒,果斷拒絕了徐真的請求。
“簡直不知所謂!我軍將士尚且挨餓受凍,此豎子卻要運糧接濟死敵,這等做法,簡直是自尋死路!”
長孫無忌拍得案几狂跳,張儉卻是心花怒放,正得意洋洋,親兵卻報稱徐真來見,長孫無忌倨傲端坐,讓人將徐真帶了進來。
徐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段時間多得李勣教導,也不明着跟長孫無忌抗衡,只說自己的作爲是經過聖上同意的,不卑不亢又有理有據。
長孫無忌卻看不慣徐真,他早已將徐真視爲心腹大患,當即拍案而起,揚言就算聖上首肯,他也不能將糧食送去接濟仇敵,也不分說,將徐真趕出了營帳。
張儉見徐真灰頭土臉被趕出去,對長孫無忌又是一番奉承,長孫無忌卻緊皺着眉頭,沉吟了片刻,還是親自去求見李世民。
李世民已經將喪子之痛隱藏心底,強作精神在處理軍務,見長孫無忌怒氣衝衝被帶進來,難免有些不悅。
長孫無忌本就是個八面玲瓏之人,上場打仗不是他的長處,口舌爭鋒卻不輸任何人,直言軍中艱苦,軍士飢寒交迫,口糧尚且自顧不暇,又怎能讓徐真拿出去接濟敵軍,打腫了臉來充胖子!
李世民也不是個獨斷專橫之人,常常聽得進臣子的進諫,甚至於魏徵等一干諍臣曾經指着他的鼻子罵,他都能虛心接受,朝中言官更是每日督促,不留情面,縱觀歷朝歷代,有此胸襟的帝皇,也就獨獨李世民這一位了。
若換了平日,李世民少不得要跟長孫無忌解釋一番,這些粗糙口糧並不算得什麼,但接濟了安市城的饑民,能夠彰顯大唐皇帝的仁愛,能夠動搖對方的軍心士氣,要知道眼下雙方已經僵持了近兩個月,比拼的已經不是軍力,更多的是看誰能夠熬到最後!
然而李世民最近經歷了喪子的打擊,每到夜裡都不忍獨自垂淚,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振作了一些,這長孫無忌又來鬧騰,他當即火大,冷着臉讓長孫無忌照辦,不得有誤,一句話就打發了出去!
長孫無忌也沒想到聖上會如此武斷,一時半會想不通,心裡是恨透了徐真,但聖命難違,只能將口糧都發放了下去,他永遠忘不了徐真手下那羣人來領糧之時的嘴臉!
徐真領了糧食之後,又命人架起大鍋,熬煮滾滾肉湯,縱使風雪紛飛,方圓之人都能嗅聞到誘人的香味。
如此等了小半個時辰,安市城那邊果然走出一羣人來,衣衫襤褸走在雪地之上,如同白紙上拖了一道髒污的鼻涕。
高仁武和徐真三人離開之後,楊萬春就與部下商議了一番,爲了城中民衆的性命,最終還是決定接受救濟,遂將城中青壯都召集了起來,本着自願的原則,招募運糧隊伍,很快就集合了三百餘人。
這些人心中有數,若唐軍出爾反爾,他們非但有去無回,若讓唐軍頂在前面充當肉盾,藉以攻城,他們更是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安市城在楊萬春的領導之下,衆志成城,城主既然決定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於是他們就剋制心中的死亡恐懼,如同死士一般小心翼翼來到了唐營。
可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唐人並未爲難他們,而是捧着大碗大碗的肉湯,讓他們吃了個飽,許多人顧不得肉湯滾燙,拼命的吃喝,嘴巴被燙出一個疊一個的燎泡都不在乎。
徐真讓周滄高舉徐字旗,騎着聖上欽賜的神駒青騅,俯視着瘋狂搶食的高句麗人,他做出這番姿態來,更是引得長孫無忌不滿!
“這是拿老子的糧,去掙他徐真的威風啊!”長孫無忌如是想着。
然而徐真並非爲了擺威風,他是爲了讓自己的弟子,能夠在人羣之中,一眼看到自己!
他知道,這些高句麗人放回去之後,一定會宣揚唐軍這邊的富足,到時候民心先亂,那些口糧帶回去之後,勢必會引得民心士氣低迷動搖,這就是所謂的心理戰了!
任是他楊萬春的聲望再如何高遠,在死亡的面前,絕不可能人人都能戰勝這種恐懼,他們之所以人人願死,是因爲他們自覺沒有了希望,可如今,徐真給了他們生的希望,同時,也將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再次點燃了起來!
徐真掃視着搶食的人羣,視線卻倏然定格,因爲人羣之中,兩個人並沒有移動!
左黯緩緩扯下破爛的頭巾,含着眼淚看着馬背上的師父,當徐真親自到安市城中勸降的消息傳開,他就已經知道徐真是爲了救他才冒險,他知道,徐真絕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名弟兄,更何況是他的親傳弟子!
他混入城中之後,花費了幾天才從難民羣中找到了寶珠,聽聞城主招募運糧死士,他就知曉這是師父徐真的營救策略,於是他帶着寶珠混入了運糧隊之中。
他知道師父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師父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冒着風雪,只是爲了給他和寶珠一份安全感,讓他們能夠看到回家的路!
徐真朝淚流滿面的左黯和寶珠點了點頭,二人會意,趁着高句麗人搶食的空當,由周滄等人掩護着,躲入了營帳,而高仁武早已準備好兩個頂替的人,悄悄混入了人羣之中。
這兩個人才是真正的死士,他們肩負着打入敵人內部,煽動安市城民心的艱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