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神威從含風殿出來之後,由小宦官領着出宮,默默回到了太醫院,吩咐婢子燃了一段寧神香,閉目打坐.
然而他的心緒卻如何都安穩不下來,他還記得師父曾經教導過他:“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已有之,深心悽愴,切勿避險巇,晝夜寒暑,飢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工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爲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可現在,哪怕藉助了寧神香,他都無法平息心緒。
聖上染痾之後,曾第一時間派人來太醫院,除了召喚御醫之外,更多的是向劉神威詢問其師孫思邈的下落。
百代宗師孫思邈曾上峨眉山、終南山隱修,行走天下,訪問仙山福地,尋找靈丹妙藥,而後又下了江州,最近聽說又在太白山隱居,總而言之是行蹤不定,無人知曉其確切的去向。
劉神威也沒辦法找到自己的師父,無奈之下,只能由他聯絡諸多御醫,共同爲聖上診療。
其實聖上的病症很明顯,第一次東征歸途之中,聖上就長了癰瘡,戰馬都無法乘騎,太子李治親自用嘴將毒瘡吸乾淨,這纔好轉一些。
而這癰瘡非身體原發,乃因聖上服用長生不死的丹藥,排毒於外所致,也就是說,聖上的身體,都讓所謂的仙丹給耽誤了!
劉神威身爲孫思邈的弟子,深知丹鼎之道,孫思邈自己也修習內功,服用外散丹藥,可一切丹藥都有其原理,若不明所以,強行服用,又無契合的內功心法來引導疏通,必使毒素積攢於體內,久而久之,就會毒害身體本源。
劉神威曾多次冒死進諫,讓聖上停止服用長生丹,然而聖上已經養成了依賴,根本就停不下來。
劉神威研究師父留下來的解毒藥方,打算進獻聖上,用來緩解丹毒,可今日進入含風殿,卻見到聖上在服用胡僧藥!
這些五顏六色的藥丸子雖然能夠使聖上暫時恢復雄風,然卻是竭澤而漁之物,用多就會榨乾聖上剩餘的生命力,實乃有百害而無一益之物!
他嚴肅地告誡李世民,若繼續服用這些所謂的仙丹妙藥,身體只能越來越糟糕,然而素來好脾氣的李世民,這一次卻將劉神威趕出了含風殿。
劉神威一走,聖上轉入內宮,龍榻上玉體橫陳,赫然是那開天眼的娜羅邇娑婆!
聖上素來潔身自好,並不沉迷於女色,然而聖文德皇后故去之後,聖上越發寂寞難以派遣,這纔開始寵幸武才人等一衆年輕貌美的後宮佳麗。
到了後來,身體發生了變故,他也是有心無力,可李治獻上來的這位天竺神女卻與衆不同,她進獻的天竺靈丹可謂立竿見影。
非但如此,她還將天竺密教的男女雙修之法獻了上來,以自己那青春豐腴的肉身充當藥鼎,用男女交合爲藥引,竟然使得李世民如同枯木逢春,對她越發的癡迷,有時候一天要顛鸞倒鳳三四次。
既靈丹有效,聖上心頭大喜,將娜羅邇娑婆留在了宮中,日夜寵幸,這娜羅邇娑婆得了李治的暗中指使,每日吹着枕頭風,聖上對李治和慕容寒竹等更是深信不疑。
聖上還命兵部尚書崔敦禮發使者行於天下,採諸奇藥異石,用以煉製丹藥。
這崔敦禮乃博陵崔氏,出身名門,與本名崔寒竹的慕容寒竹同宗同源,隋禮部尚書崔仲方之孫,高祖武德年間拜通事舍人,而後得遷左衛郎將,到了貞觀則擢爲中書舍人,遷兵部侍郎,頻使突厥,累轉靈州都督,到了這兩年,慕容寒竹越發受到重視,與李治商討繼位之後的班底,將崔敦禮納入了名單之中,聖上有心爲李治鋪路,遂將崔敦禮徵爲兵部尚書。
劉神威只是一名太醫,無法看透娜羅邇娑婆背後的政治鬥爭與佈局,他只曉得,若使這妖女留在聖上身側,則大限之日不久矣!
他又打坐了一刻鐘,終於還是咬牙站了起來,讓手下人備車馬,匆匆趕到了徐真的徐公府。
此時的徐真已經是當朝柱國,齊郡開國公,作爲開國郡公,距離國公也只有一步之遙,已經是榮耀至極了。
要知道許多開國功臣雖然被封爲國公,然則仍舊有許多當初擁有從龍之功的,只被封爲郡公或者縣公,如徐真這等無名後輩,短短几年就踏入郡公的行列,簡直是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聖上行軍打仗都喜歡用奇,如今用徐真,也同樣是劍走偏鋒,又有何人敢再違逆聖上的意思。
反正待得聖上飛昇之後,估計這徐真也囂張不了幾時了,這也或許是諸多朝堂百官的內心想法吧。
徐真升了左屯衛大將軍之後,每日要到北屯營去處理公務,一如早九晚五的上班白領,雖然他也可以不去,但他不想落人口實,是故每日準時準點上下班。
回到徐公府之後,才知劉神威守候已久,換了一身輕袍就到廳裡去見客,劉神威與徐真相識久矣,寒暄一番之後也就開門見山。
“徐公,某今次來,實在是無可奈何,然縱觀整座朝堂,或許也就只有徐公能夠解救某於危難之中了...”
劉神威並未危言聳聽,雖然太醫院諸多同僚一齊爲陛下診療,然皆以劉神威這位藥王弟子爲首腦,若聖上因爲娜羅邇娑婆的胡僧藥而暴斃,劉神威就算人頭不保,這前程也算是走到頭了。
徐真見他神色冷峻,也是心裡好奇,忙不迭問道:“神威兄一口一個徐公,這是不把我徐真當兄弟了,你我二人還需客套個甚,且將事情說個清楚明白,若力所能及,徐某又豈敢不盡力?”
劉神威被徐真坦誠的言語感染,也是訕訕一笑,這纔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言畢更是將暗中蒐集到的五色胡僧藥取出來,交予徐真查看明白。
徐真見得這五色胡僧藥,察其色,聞其味,又詢問劉神威,這劉神威雖然是藥王孫思邈的弟子,然而對西域秘藥並不熟悉,也未來得及細細研究,當下也不知這藥中成分。
轉念一想,徐真就喚來下人,將摩崖老爺子和凱薩給請了過來,摩崖對西域醫藥頗爲精通,而凱薩對西域毒藥也是十分精通。
徐真與劉神威又聊了一陣,將聖上的病情都分析了一番,又說起娜羅邇娑婆,徐真才醒悟過來,此女竟就是王玄策從天竺帶回來的溼婆神女!
王玄策一路西行,對徐真多有嘲諷壓制,他彼此又是衛率府的長史,自然是太子的親信人馬無誤,如今聖上身體堪憂,李治還將娜羅邇娑婆獻上去,這等居心,實在讓人心寒了。
偏偏聖上病急亂投醫,這胡僧藥又有立竿見影的奇效,聖上一生與人爭鬥,如今四海平定,連高句麗都被打得苟延殘喘,到了晚年,不禁開始想要跟天鬥,與天爭命。
這娜羅邇娑婆乃神女,也就是上天派下來的使者,想要與天爭鬥,每夜撻伐娜羅邇娑婆這個神女,會讓聖上享用到無盡的成就感,彷彿睡了這娜羅邇娑婆,就真的能夠人定勝天一般。
史書對於李世民晚年這等荒唐事情記載甚少,徐真雖熟讀經史,然也不可能專門收集大唐的史料,漫說史料會有偏頗出入,就算史料如實記載,也不可能將這等細微之事記錄下來,再者,撰史之人只會歌功頌德,又怎會將千古一帝的不堪之事記錄在青竹之上?
念及此處,徐真只得幽幽一嘆,茶水還未涼,摩崖和凱薩已經走了進來。
此二人都是徐真的心腹,也沒什麼可隱瞞,瞭解事情經過之後,摩崖從劉神威手中接過了那一顆五色丹。
摩崖嗅聞了一陣之後,眉頭不由皺了起來,而後取來淨水,將丹藥捻開,化了藥水,自己嚐了嚐,品味其中成分,又從懷中取出數個瓷瓶,將瓷瓶之中的散劑倒入藥水之中,悶頭就將藥水喝了下去。
過得片刻,摩崖面紅耳赤,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胸悶氣短,大汗淋漓,渾身燥熱酥癢,掀開衣袖一開,手臂上赫然出現了數點紅斑!
見此紅斑出現,摩崖眉頭頓時舒展開來,從懷中取出兩顆藥丸,一顆吞服,一顆化水送服,面色的紅潮才緩緩褪去。
“大師,可有底細?”劉神威一看摩崖這試藥的手段,就知道摩崖是個醫藥宗師,見其適才的反應,心中也推算出了個大概,隱隱知曉了這藥中部分成分,此事牽扯到他的專業領域,劉神威連忙朝摩崖問道。
摩崖將一壺淨水喝得見底,這才鬆了一口氣,緩緩開口道。
“此丹所用之餌頗爲駁雜,然大多屬於煉丹常用之物,無非是些辰砂金黃硃紅白之物,然其藥引卻特異非常,乃用大茴香、附子、蠍毒和青殼蟲爲引,雖能在極短時間之內刺激人慾,然青殼蟲卻是大毒之物!”
“青殼蟲?竟然是青殼蟲!”劉神威不覺驚呼,徐真不明所以,劉神威遂解釋道:“這青殼蟲亦稱爲宴青,花殼蟲,其正名爲斑蝥,斑者,言其色,蝥,刺也,言其毒如毛刺,俗間訛稱斑貓,這蟲子能產毒素,有大毒,久服而無法外散,則大不妙也!”
徐真恍然大悟,這斑蝥他可是聽說過的,據說古代無論中外,都有人將斑蝥素來製作成春*藥,效果好得根本停不下來,但副作用也極大,連西門大官人都是被這樣的藥給害死的,就別說身體已經瀕臨崩潰的李世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