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天地成仁,爲生民取義,爲往聖傳大道,爲天下開太平……呵呵,他還真敢說!”
曾布將一本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實踐證道試論》(通論),猛地甩在了自家書房內的案几上,滿臉都是陰沉的顏色。
現在時近臘月,整個開封府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了。不但市井街巷中的人們爲了即將到來的年節忙忙碌碌。連朝堂上的氣氛,也因爲“建中靖國二年”這個年號的確定,變得和緩喜慶起來。
不過這段時間,一本名爲《實踐證道試論》的小冊子,卻在開封府的士林之中引起了越來越大的波瀾,這波瀾一開始只是在中下層的儒生和國子監生中傳遞,但是到了年節將至的時候,終於傳到了曾布這個層級了。
和《實踐證道試論》一起送到這位曾相公手中的,還有武好古在界河商市喊出的博士四句。
曾布手中的《實踐證道試論》是國子監司業劉逵帶來的,看到曾布陰沉的面孔,劉逵吞吞吐吐的說:“相公,現在國子監三學裡面的生員人人都在議論《實踐證道試論》,還有人說……”
“說甚?”曾布皺着眉頭問。
“說如今被奉爲顯學的荊公新學並沒有被實證檢驗過,還說熙寧新政中的很多新法用起來也不是恁般好……”
武好古的《實踐證道試論》對荊公新學還有各種新法的威脅是很大的!甚至超過了對關洛理學的威脅。因爲“天理”目前不能證僞也不能證實的存在,屬於目前不可證的假說。
而荊公新學的許多主張都是可證的,而且實證主義並不是“不可致用”的學問,而是一門實在可用的經世之學。和荊公新學經世致用的主張是一致的。兩者的目的一樣,但是方法卻不同。
荊公新學主張“通經致用”,而實證主義則主張實踐檢驗真理,主張摸着石頭過河……這兩者怎麼可能共存?
另外,實證主義哲學有個非常討厭的特點,就是把自己置於批判者的位置上。而且自身卻處於很難被徹底批倒批臭——你咋證明實證主義是完全錯誤的?總不能用實證證明實證是錯的吧?
當然了,實證主義並不適用於所有的領域,因此要證明它的侷限性是可能的。但是完全打倒根本不可能,連動搖根基都不可能。
而曾布顯然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所以他並不打算去和實證主義論道。
“哼!”曾布又是重重一哼,“那就叫他們去雲臺學宮吧!以他們的才學,不會考不進去吧?”
“他們纔不會去呢!”劉逵嗤地一笑,“去了可就沒有官做了,如今的顯學畢竟還是荊公新學。只是……”
又是欲言又止,曾布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公路,你有話就說嘛!這裡又不是朝堂,可沒有御史彈劾你失言。”
“只是這些信了實證論道的生員以後入朝爲官了,說不定就會把蘇東坡和武好古的學問當成顯學了……”
“啪”的一聲,打斷了劉逵的話語。國子監的這位司業看了一眼曾布,發現曾相公的臉色鐵青的都快變成黑色了。
……
“武崇道真的那麼說了?”
程頤不論何時地,無論身前有沒有人,都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一看就是個飽學鴻儒,這份氣質別說武好古這個“惡儒”,就算武好古的老師蘇東坡也比不了。
他的兩個學生,以程門立雪聞名的楊時和遊酢也都和他一樣,坐的筆直,氣度森然,滿滿的都是浩然之氣。
而一直陪伴在程頤左右的侯仲良,此時卻只是在嘆息,滿臉都是惋惜的表情,彷彿在替“橫渠四句”被人篡改而可惜。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又幹了幾年知縣的楊時這時看着侯仲良道:“師聖,你和武好古走得近,倒是說說那人到底是忠是奸,是正是邪?”
楊時是知縣任滿回京守選,等待新的任命的。而遊酢則是剛剛得到了知和州事的任命,準備出京的。之前他曾經在朝中擔任了一段時間的御史,雖然是舊黨戰線中的人物,也沒有和武好古發生過任何衝突,但是他對武好古作風還是很看不慣。於是就冷冷哼了一聲:“武好古是阿諛之輩,無良小人無疑!”
“既然是小人,那麼何來大儒之名?”楊時追問。
侯仲良嘆息道:“他的大儒之名是來自學問的……他人是小的,可學問也是真的!中立兄,你敢說《實踐證道試論》是沒有一點道理的嗎?”
“……”
楊時也知道武好古的《實踐證道試論》是有道理的!
但是武好古的道理,卻戳在了關洛理學的痛處之上!如果武好古早生個幾十年,也不是個滿身銅臭的商人,楊時或許會去武好古家門外“立雪”。
如果武好古不是個商人,而是和他弟弟一樣,是東華門外唱名的好漢,楊時或許會承認對方尋到了窺見大道的門徑。
可武好古偏偏是個商人,而且還是個幸近小人……私德大大有虧啊!
這樣的人怎麼可以問鼎儒家正宗?儒家可不僅只有問道,還有倫理綱常呢!把一個四民之末的商人(其實武好古從來就是士族)尊爲大儒,天下的秩序還不得顛倒過來了?
程頤這時輕輕嘆着:“此子的道雖與我不同,但是的確被他窺見門徑了。若是他能早出一千多年,位列七十二賢之一,名教早就傳於四海之外,天下也早就致太平了。可他偏偏晚出了一千多年……”
這番評論,讓到訪的幾個大儒都有一種震驚的感覺——聽程頤的話,武好古彷彿是可以和孔子論道的高人!是可以位列七十二賢的人物!
“老師……”楊時看着恩師,正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程頤卻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師聖,年節後你走一趟界河,邀武好古入京論道吧!”
“論道?”楊時一愣,“老師,您要和武好古論道?”
程頤是什麼人啊!成名已久的大儒啊!宗師泰斗一級的人物,他和武好古論道,而且還是由他提出……這身份可不是掉了一丁半點!
程頤一笑:“和當世子貢論道有何不可?
對了,師聖,在《文曲星旬報》上把論道的消息登出去!”
“登出去?”侯仲良愣了又愣,“老師這是要……”
程頤冷冷道:“關洛之學和蘇武之學論道,荊公新學總不能避而不見吧?他們只要出來,那就是輸定了!”
原來如此!
幾個程門弟子終於明白了。關洛理學要和荊公新學論道是不行的,不僅是人家手裡大權在握,而是真的論不了。
理學是圓大道的,而新學則主講經世致用,兩邊論道那就是雞同鴨講,論個屁啊!
而實證學派則是倫理、政治、大道一把抓,都通用的。理學和他們論道雖然佔不了上風,但是不會輸——天理不能證,不能證就是無對錯。雖然論道的結果會大大提升實證派的地位,也會確立武好古的學閥地位。但是隻要新學參與,那麼崩盤的一定是新學!
因爲新黨的“通經致用”,怎麼能和實證派的實證檢驗相比?兩者根本沒法比啊!一個是求大道的工具,一個不過就是教條主義改良。
而新學、新黨是一體的!如果新學崩了,新黨還能猖獗多久?到時候真理在實證派,在關洛理學那邊,新黨手裡只有謬誤,還怎麼混?
自家的恩師就是高啊!
……
“你……你真是耶律大石?”
同一時間,正準備離開界河商市,冒着風雪南下海州去和潘巧蓮一塊兒過除夕的武好古終於知道自己無意(是無意嗎?)之中收到了一個超級牛逼的弟子——耶律大石!
那個在宣和北伐中僅憑數千之衆就把童貫的十幾萬大軍一頓暴打,後來還於絕境之中收攬遼國的殘餘,西征中亞,建立龐大的西遼帝國的耶律大石,現在考進了雲臺學宮界河分院的博士科!
“學生正是耶律大石,請元首受學生一拜。”
正在拜武好古的就是少年大石頭,他以總分第一考入了雲臺學宮界河分院博士科第一期。
如果……沒有如果,大石頭肯定能以高分從學院畢業,然後加入仁義博士團,成爲一位爲了傳道衛道而戰鬥的仁義博士!
“好!”武好古看着英氣勃發的大石頭,越看越喜歡,點點頭,“你是本屆的第一名!無論文采武藝,都是最好的,你會是我最好的學生!”
說着武好古就解下了自己的佩劍,遞給了耶律大石,“大石,這是我的佩劍,現在送給你,希望你能用這柄劍去斬魔衛道,弘揚我儒家之真學!”
耶律大石也沒想到武好古居然會把佩劍送給自己,愣了一愣,還是雙手接過了長劍。
“學生必不負元首所望……”
武好古擡起手,“不要叫元首了,要叫老師,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親傳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