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西京洛陽城內外,和開封府的擁擠繁華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了。
如果說開封府是一位正值妖嬈年華,姿色無雙,引得萬千寵愛的美豔佳人。那麼作爲漢唐故都,被壯麗山河所簇擁的洛陽,則是美人遲暮,風韻猶存。雖然沒有了昔日的榮華喧鬧,卻有一種寧靜幽雅之美,有一種跳出紅塵,笑看風雲的氣度。
而這種山河壯麗,底蘊深厚的遲暮之美,並不是武好古那樣的商人可以欣賞的。開封府的烈火烹油在武好古看來都顯得過時,他鐘愛的是半隻腳已經踏進了資本主義深淵的界河商市,而不是城內外遍佈公卿園林,處處瀰漫着彷彿永不消逝的太平安樂氣氛的洛陽城。
所以身爲洛陽人(武好古祖居洛陽)的武好古,即便在發跡之後,也沒有去過洛陽,更不用說在洛陽購置園林長住了。
不過他的二弟武好文,卻是異常鍾愛繁華以逝的洛陽城。因爲他雖然長與開封商家,但是卻沒有沾上多少商人的市儈,始終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士大夫。
在他看來,開封府是政治的舞臺,界河商市和海州是充滿銅臭的商場,洛陽纔是高貴而寧靜的士大夫之鄉。而這裡,還是舊黨和關、洛之學的大本營。在洛陽擁有一座園林,在將來退隱之後可以居住其間,同一般舊黨君子和關洛大儒詩書往來,大約就是他入仕之後,在個人享受方面最大的夢想了。
這樣的夢想,對於首富的兄弟而言,似乎就是開開口的事情。不過他卻並不願意多花哥哥的錢,本朝畢竟是厚養官員的,他又是少年得志,今年不到二十二歲就做到了知縣。而且因爲試點府兵成功,減了一年的磨勘,而且還得到了越級升遷,跳過了文林郎,直接升到了正九登仕郎。雖然還是個九品芝麻官,卻已經是選人四階中的第三階,再升一級。只要再來一次“超轉資”(有進士出身的文官可以越級升遷,稱爲超轉資),就能跨入京官的序列了。
以他這樣宰相女婿,天子垂青,科舉第六的資歷,二十五歲之前怎麼也該位列京官了。有這等光明的前途,還需要爲在洛陽買個園林接受商人兄長的饋贈嗎?
雖然還沒有在洛陽購置宅邸,但是武好文依舊把洛陽當成了家鄉,上次去藍田上任的途中,就在洛陽白波的祖宅中小住。這一次奉命上京的途中,也在洛陽停留,他想在洛陽城南伊皋鎮上的伊皋書院上住上幾日。
因爲他得知自己的老師侯仲良和師公程頤,前些日子回到了洛陽的伊皋書院。
這座書院本是文彥博贈送給程頤的舊園,周遭良田數千畝,也都屬於書院所有。
被書院的一位知客在前引着,武好文穿廊過戶。他看着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他這個首富弟弟兼宰相弟弟身上的差多少。同時他又發現陳舊不堪的書院裡面到處堆放着質地優良的建築材料,還有一看就是有點身價的都料匠和大匠在繪製着什麼圖樣。
在廊道上左繞右轉,最後武好文在知客的帶領下,終於走進了一間門額上端端正正的寫着“天理一”三個大字的小廳中。廳門內,迎面便是一張單扇屏的立式屏風,上面掛着一幅畫有儒生舌戰“劍客”的白描人物畫。見到這圖畫,武好文就是一愣,呆呆的站住了。
因爲他認出這幅畫是李公麟的手筆!
“望道,這是李龍眠託人從龍眠山送來的《坐而論道圖》,畫得是‘國子監論道’的場景。”
侯仲良的聲音隔着屏風傳了過來,武好文連忙繞過屏風,就看見侯仲良和程頤對面而坐,正在對弈。
武好文連忙上前,躬身向兩人行禮:“弟子拜見老師,師公。”
程頤指了指旁邊一張玫瑰椅子,“坐!”
武好古看過去,發現椅子旁邊有一張案几,几上放着兩本嶄新的線裝書。
他依言在椅子上坐好,拿起線裝書看了看,封皮上分別寫着《天理說》和《實證論》。
“先看看。”程頤又說。
武好文聞言就開始翻看,先看起《天理說》,然後再看《實證論》。就在他看書的時候,一個書院的僕役還端來了剛剛點好的雲霧山茶。一股清香,頓時在不算太大的廳堂內漂浮起來。
不過武好文並沒有留意茶香,他完全被手中的兩本線裝書吸引了。雖然他早就瞭解程頤的“天理”和武好古的“實證”。但是他從沒想到這兩者可以如此和諧的融爲一體,非常圓滿,似乎毫無破綻,至少他看不出破綻在哪裡?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武好文放下手中的《實證論》的時候,他發現程頤和侯仲良的對弈已經結束,兩個大儒正捧着茶碗,笑吟吟看着武好古。
“怎麼樣?”
程頤開口了,說得話多了一點:“……聖人之問,終於在我輩手中得以圓滿回答了。”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從現在開始,關、洛之學,要變成顯學了。”
只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吧?武好文心裡想着:《天理說》和《實證論》解決的只是“道”和“求道”的問題。其實是儒學對佛、道等神鬼之說的反擊。但是並沒有涉及儒家最核心的東西,也就是倫理綱常和治國理政之說。
現在的情況,不過是《天理說》、《實證論》和王安石註釋的五經並駕齊驅。後者恐怕還佔了多數……
武好文想了想,又問:“是不是《天理說》和《實證論》要入科舉了?”
“沒錯,”侯仲良說,“日前官家已經批准了東坡先生上的奏章,要各地官學從明年開始教授《天理說》和《實證論》,再下一次的科舉考試就要考了……儒門怕是要從此多事了!”
“多事?”武好文皺着眉頭,“難道是新學還要和咱們鬥?”
“豈止新學?”程頤道。
“除了新學還有誰和咱們過不去?”武好文有些不明白了。雖然《天理說》和《實證論》有侵犯佛門、道門的嫌疑。可是道教本身就喜歡搞實證啊!煉丹求仙,算卦飛昇,哪個不能驗證?所以道教和《實證論》是可以相容的。剩下一個佛教,連國教都不是,還想挑戰儒家的道統?
“實證論可以證天理說,也可以證五經!”程頤一字一頓地說。
武好文吃驚的猛搖頭,五經怎麼可以用實證論去檢驗?這怎麼可以?
程頤身子略略前傾,看着武好文道:“聖人所治之《詩》、《書》、《禮》、《易》、《春秋》,還有《禮記》、《論語》、《孟子》這些儒家的經典,可以用《實證論》去檢驗嗎?”
“不能!”武好文斬釘截鐵地回答。
程頤點了點頭,“望道,你這次上京一定可以見到官家,千萬記得提醒官家《實證論》的錯謬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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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明白!”武好文略一思忖,便點頭稱是,程頤說得的確沒錯。《實證論》最大的錯謬就是一切皆可驗證,包括儒家經典!
程頤臉上露出了微笑,“你在藍田試點府兵已經成功,此次入京面君之後,必然會有新的職官。若是有可能,你要爭取做上崇政殿說書。”
崇政殿說書是宋仁宗時設立的職官,掌爲皇帝講書說史,解釋經義,並備顧問。是個非常重要,而且幾乎通天的職位!依着慣例,這個職位應該是正七品的朝官才能擔任。不過宋朝有很多“權發遣”,可以讓低級官員擔任高級職務。
對於武好文這樣的寵臣,越級擔任說書也沒什麼不行的,而且他還是程門弟子和武好古的弟弟,對於《天理說》和《實證論》的理解應該非常到位吧?
“可是弟子的學問不足,怕是很難擔當啊!”武好文心裡還是有點打鼓。
“老夫讓師聖跟着你去就是了。”程頤笑道,“東坡先生已經推薦他做國子監教授了,你有不明白的,可以直接向他請教。”
“弟子明白了!”武好文送了口氣,有侯仲良這個老師跟着,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另外,等自己到了開封府,一定要先和哥哥武好古說一說這事兒……
程頤和侯仲良則對視了一眼,兩人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那麼一點戰意。道統之爭,哪兒那麼容易結束?這纔剛剛開始呢!
之前程頤答應和蘇東坡聯手做局坑新學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程門理學已經拿到了顯學的地位,但這是不夠的!必須得把《實證論》從顯學的位置上擠掉……這個《實證論》的危害太大了,它是一種辨證之法啊!萬物皆可證!這是壞人心的邪說!雖然可以打擊佛教,但同樣也可以用來檢驗儒家經典啊!
和佛教相比,儒家其實更害怕這一套。因爲佛教說佛說,儒家是子曰,佛是萬能之神,子不過是肉骨凡胎……神無錯,人豈能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