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郊外。
夜，夜色很濃。
趙辰揮動鋤頭，一個坑逐漸出現。隨後他放下鋤頭，拿起鏟子，跳進坑裡，不斷揚鏟。泥土堆在坑旁，不一會兒，就堆起一個小土堆。
小土堆旁，躺着一個瘦削的老人。趙辰絲毫沒有顧忌老人的存在，泥土落下沾滿老人一身。老人的手腳被從後捆住，只能掙扎着向旁邊挪，才能儘量避開被泥土覆蓋。
陰影的邊緣，隱約能看見一個人偏離大道，朝着荒野走來。遠遠還看不清，等走近了才發現，那人是趙先。
趙先的行跡很匆忙，夜色昏暗，伸手不見五指。趙先一路跌跌撞撞，不時摔倒，撞斷一些樹枝藤蔓。等走到土坑旁，身上已有多處傷口。
“爹！”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身影，趙先撲身上前，將老人翻過來，慌慌張張地開始給老人解開繩索。
趙辰在土坑裡，似對這一切渾然不覺，自顧自的揚鏟挖坑。泥土像雨點一樣散漫落下，不知是手腳慌亂，還是繩子綁的太緊，趙先遲遲解不開繩子。
終於，趙先把繩子解開。
這個時候，趙辰也從坑裡爬了出來。趙辰將鏟子甩到一旁，坐在土堆上喘了兩口氣。趙辰瞥了一眼將老人扶起的趙先，開口道：“兒子，怎麼連你爹都不認識了。那是你爹嗎？”
剛纔，因爲老人是背對着趙先的，慌忙之間趙先還沒發覺。這下老人坐起來，趙先才發現這個人根本不是自己父親。“趙辰！”趙先怒吼。
“誒。”
趙辰應了一聲，從土堆上跳下來，一腳將趙先踹倒，將老人從趙先手裡拖出來。趙辰走上前，拍拍趙先臉，笑道：“你別衝我吼啊！要是我一不高興，就把你爹給做掉了，你還能認他當爹啊？”
趙辰站起來：“你知道嗎，那天在校場，我也是這麼衝那些人吼的！沒有一個人鳥我！現在我把經驗傳授給你，你要乖乖聽話，纔有可能換回你爹。知道嗎？”
趙先從地上爬起來，呆呆望着趙辰出神。
趙辰笑笑，一腳踹倒一旁爬起來的老人，抓住他的肩膀，拖着他，從土堆旁拖過，將他推進土坑裡。“你就安安分分在裡邊呆着，別亂跑！好好睡一覺，就過去了。放心，你不會孤單的。”
趙辰自嘲的笑笑，搖搖頭，趙辰又走回土坡上坐下。
趙先很聽話的還是乖乖待在哪兒，沒動。“這才聽話嘛，”趙辰說，“你要是接下來也這麼聽話，說不定你和你爹還能活着回去，你還能讓你爹安享天年。你爹今年多少歲，五十多歲了吧？也沒有幾年好活了。你說臨死還這麼折騰一遭，你是不是不孝啊？”
趙先沒回答。趙辰又笑了，問：“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吧，告訴我，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
“我爹呢。”趙先開口。
趙辰盯着趙先，想了想，打了一個響指，走到一旁的灌木叢，從後面拖出一個老人。相比於上一位，這個老頭更虛弱，更瘦弱，在地上一拖便哀嚎不已。
“趙辰！”
趙先目眥盡裂，只感覺腹腔內如火焰焚燒。
“噓——”
趙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可是你父親！別吵，等會我要是一不高興，在哪兒劃上一刀。你說，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還受得了嗎？”
趙辰將老人扔在土堆旁。這時，眼角餘光裡，一個身影蠕動着。趙辰無奈搖頭，跳到土堆另一旁，一刀插進那人背脊裡。那人掙扎了一下，便沒了動靜。這邊，趙先連忙撲上前來，就要抱起自己父親。趙辰轉身，一個箭步衝過來，一腳將趙先踹倒。
“聽話，聽話！”趙辰嘶聲怒吼，“我讓你聽話，明白嗎？你看，那老頭要是乖乖躺着，還有片刻好活！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明白了嗎？！”
趙辰語無倫次，暴跳如雷。一把抓起地上的老人，將他扔到土堆上。隨後，趙辰自己爬上去，坐在老人身旁。黑暗中看不真切，但隱約可辨他拿着一把短刀在空中揮舞。
片刻後，趙辰安靜下來。
“對了，”趙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是誰指使你做的了嗎？”
趙辰毫不在意一般，將短刀抵在老人脖子上。
趙先開口道：“殺你兄弟的事情，不是我安排的。那都是胡凱一個人的意思！放了我父親，你要給你兄弟報仇，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說這話的時候，趙先已經平靜了不少。
“是嗎？”
趙辰眼神閃動，“沒有人指使。我借給你十個膽子，你敢動我身邊的人一下試試？要是沒有一個上面的人作保，你敢和我作對？啊！——”
趙辰怒吼，一拳打在老人臉上。老人痛苦哀嚎一聲。
“趙辰！”趙先又不淡定了，“有什麼事情你衝着我來，對一個老人動手，你算什麼英雄？！”
“英雄？”
趙辰似若有所思，收回抵在老人身上的刀。“對啊，我是英雄！我是信安君！”趙辰掩面，“然後月姬死了，趙戈死了，我的兵權被剝奪了！”
“我換來了什麼！”趙辰衝着趙先聲嘶力竭怒吼，“你們都是怎麼對英雄的！”
趙辰出征上郡，換來的是一紙詔令，救援邯鄲；
趙辰出征魏國，換來的是一道敕令，剝奪兵權；
趙辰佔領上郡，換來的是，卻是黑暗中一雙手刺來的暗劍，換來的卻是趙戈的死！
“哈哈哈——”
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趙先仰頭大笑，最後逐漸變成蒼涼的怒吼。“那我呢？那你告訴我，我又做錯了什麼！二十五歲，我就參加城衛軍；十年來，我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爲了大王和邯鄲的平安日夜辛勞！我換來了什麼！撤職，撤職，撤職！”
“我又做錯了什麼！”
“放了我爹，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有什麼事情你衝我來！我已經失去一切了，我要我爹好好活着！”趙先站起來，猛捶自己胸膛。“我要我爹好好活着！”
趙先的話似讓趙辰有些發愣。趙辰坐在土堆上，歪着腦袋，打量着趙先。
趙先扯開衣服，露出胸膛。“只要你放了我爹，我就下去給你兄弟做牛做馬，贖罪！”
趙辰緩緩張開手掌，又緩緩合攏。他沒有當即回答趙先，而是靜靜的盯着他，就像狼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獵物。“不，”片刻後，趙辰開口，“你在騙我！趙先，我再給一次機會，說實話。你要知道，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瘋子。至少，現在不是！”
趙先手還停在胸膛上，這時，月亮從烏雲後走出來，明亮得可怕。趙辰背對着月光，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覺到他是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山谷裡的一潭死水。月光下，趙先的臉色逐漸變了，從不顧一切，逐漸變得遲疑，變得虛弱。
狼盯着自己的獵物，誰先動搖，誰就敗了。
趙辰勾起嘴角，道：“你不該把所有責任都往身上攬。你可以推給痞公子，也可以推給那幾千城衛軍。你沒有參與那天的事情，但你卻想把事情攬在身上……剛纔我還懷疑自己的判斷。不過現在看來，你一定是在保護什麼人。告訴我，他的名字！”
趙先的身子搖了搖，緊咬着嘴脣，嘴脣都咬出血來。
趙辰一刀扎進身旁老人手臂。老人痛苦的哀嚎一聲，旋即變成迷糊不清的切切低喃。“趙辰！”趙先咬緊牙關，整個人都在顫抖。
月光下，這個錚錚八尺男兒，竟然抖如篩糠。
“我兒啊——”
模模糊糊，聽不真切，土堆上傳來老人的聲音。“爹！”趙先大叫一聲，跪倒在地。老人的話斷斷續續，道：“自古……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那位大人以國士之禮待你……待你……”
“閉嘴，閉嘴，給我閉嘴！”趙辰咆哮着，一拳接一拳打在老人臉上。
因爲血沫堵塞咽喉，老人的話更是模糊，只聽虛弱的聲音模棱說道：“你當以國士之禮報之！”
“爹！——”
趙先仰頭長嘯，眼淚順着臉頰止不住流下來。
“趙先！”趙辰吼道，“說，那個人是誰！不然我就殺了你爹！”
說着，趙辰揚手一刀朝着老人脖子扎去。
“住手！”
趙先嘶吼，“我說！我說，我說……”
趙辰的刀在老人脖子前停下來。
“是誰？”
趙先臉頰已經盡被淚水打溼，這個漢子無力兩手撐地，開口道：“是郎中令史健！”
“是他？”
趙辰仰頭長吐一口濁氣，瞬間明白過來。郎中令史健，主管宮城內外警備事務，沒有他的提攜，趙先這樣的平民是做不到王城都統領的位置的。而沒有他的暗示，痞公子也不敢這麼大膽的胡作非爲。
趙辰的刀插了下去，沒入老人脖子，老人模糊的咕嚕一聲，便沒了聲息。
“趙辰！”
趙先眼睜睜看着父親死在身前，一瞬間彷彿世界都塌了下來。羣山破碎，大河顛倒，飛鳥墜落，奔獸倒地。趙先爬起來，怒吼一聲衝向趙辰。
趙辰甚至動也沒動，一側身躲過趙先一拳，下一刻短刀就插進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