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雪，飄乎而至。來得輕盈而神秘。
空嶺山會下雪，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它一直等到了十二月末，來年的春季即將來臨的時候，才姍姍來遲。白色雪覆蓋了空嶺山的連綿山峰，也覆蓋了山谷中的屍體和血跡。白色的雪，紅色的血，互相混合凝結，最後變成透着詭異氣氛的雪塊。
晶瑩剔透，傳說，裡面是未來得及往生的魂魄。
趙辰在營地內巡視。自王政離開之後，營地內便開始彌散頹廢和絕望的氣息。有人說，他們本來可以活着回家，但卻因爲趙辰一個人的私心，纔不得不在這裡挨凍受餓。那些經過趙辰身邊的人，努力挺直身板，卻低下頭。不知道他們垂下的臉上，寫着的，是不是憎恨。
投降。
聽來不名譽的一件事情，但在這一刻，卻讓趙辰有些動心。如果投降，可以讓這數萬將士活着回家，他爲什麼不這麼做呢。莫非，真的要爲了一個人的私心，埋葬這麼多鮮活的生命麼。更何況，他們曾爲了他的榮譽，隨時準備去死。這對趙國的將士來說，不公平。
“嗚，嗚，嗚，嗚——”
秦軍的號聲又起。
靠近營寨牆的趙卒，連忙抓緊手中武器，嚴陣以待；離得遠的士卒，也趕緊跑向營寨牆。睡夢中的趙卒，迷迷糊糊的在身旁摸索，最後抓住放在身邊同眠的武器，一下睜開眼睛，衝出帳篷。
這幾日，他們一次又一次擊退了秦軍的進攻。
但持續的飢餓消耗着他們的鬥志，趙軍已經到了極限。
要不要投降？
趙辰拔出雪願，直指上天，衝身邊的士卒大吼道：“兄弟們，將士們！拿起你們的武器！這麼多年來，我們一同並肩作戰，經歷生死。我們也曾面臨無數險境，但也許，今天會是最危險困苦的一次。但是，我們要就這樣選擇放棄嗎？”
趙辰指向東方，“在趙國，還有無數的人，用期盼希冀的眼光看着我們。援軍就在路上，隨時都可能到來，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只有堅持，纔有可能勝利！”
“吼，吼，吼！”
長戟席捲趙軍營地，刀劍明晃晃的在空中舞動。
雪花仍然在飛舞，飄零。
秦軍逐步靠近。位於前方的秦卒，舉着半人高的堅盾。這樣的盾牌，趙卒根本無法持着發動進攻，但久經訓練的秦卒，早已適應了這種重盾。如果你能夠舉起它，重盾就可以給你更好的保護。趙軍的羽箭來得零落飄散，但很快止息。從身邊看去，戰友都還在身旁。趙軍這波羽箭，沒給秦軍造成太大傷害。
時間不僅吞噬了趙軍的體力，也在蠶食着他們的輜重。箭矢每射出一發，就會少上一支。
秦軍穩步推進，一步一步踩踏在地上，整整齊齊。空嶺山中迴盪着他們的腳步，彷彿也因之搖晃。等到秦軍行進到一半之後，又一道箭雨從天而降。這一次，秦軍有了些許傷亡。但很快，他們又站起來，繼續向前。這樣一支大軍，如果靠近了趙軍營寨，不是趙軍可以抵擋的。
秦軍將臺，令旗揮動。
秦軍陣列中，立時讓開，中央空出一個空檔。一支精幹的秦卒，扛着撞錘，衝向營寨牆大門。箭矢呼呼的射向秦卒，已經完全不顧消耗。秦卒冒着箭雨，也沒有半刻停歇。
“砰”
一下狠狠的撞上了營寨牆。
趙軍營寨牆經過這些日子的摧殘，早已不堪重負，竟在這一擊之下，倒了下去。就在營寨牆倒下的同一刻，那些原本隱匿在堅盾之後的秦武士，魚貫而出，衝向趙軍營寨。
勝利就在前方。趙卒雖意志堅定，但多日的飢餓，導致他們在近身作戰下，根本不可能與秦軍作戰。
就在這時，趙軍營寨中，緩緩推出兩輛虎皮衝車。這只是簡陋版的虎皮衝車，公輸昭然真正設計的虎皮衝車，不但能夠防箭矢，刀劈斧削，更能夠防火。這兩輛虎皮衝車，卻空有外形。虎皮衝車緩緩駛出，恰好在秦武士衝進營寨牆前一刻，將營寨門封死。
箭雨再次降臨，靠近營寨牆的秦卒毫無防護，只能眼睜睜看着羽箭穿透自己的身體。這一下，衝在前方的秦卒，頓時倒下一大片。
原本用來進攻的虎皮衝車，卻被用來防禦營寨，如此神來之筆，任由秦軍想破頭皮，也不可能猜到。
不過，聯想到昔日，藺城上，公輸昭然的牀弩，噴火槍。趙軍現在的虎皮衝車，實在是稱得上仁慈。
秦軍將臺，令旗又變。
盾牌兵繼續向前推進，隨後，原本留在本陣的秦軍勁弩手，衝到盾牌手之後。‘簌簌’風聲，一支支強硬的弩箭，又快又急，飛向趙卒。僅僅這一次的齊射，趙軍弓箭手，便倒下了大半。
隨後趙軍弓箭手從營寨牆上撤下去，看起來是要徹底放棄營寨牆。
不過，營寨牆大門卻沒有被放棄。想要從正門衝進去的秦卒，迎面而來便是一陣箭雨。在毫無防護下，又被虎皮衝車擋住進入的道路，一時進退兩難。於是便有秦卒，開始從營寨牆攀爬過去。可還沒等他們高興，長戟從牆下刺出，徑直將那人穿了一個窟窿，拋進牆內。
其後，不明真相的秦卒，還以爲自家兄弟爬進了營寨牆，也緊跟了上去。
近在咫尺的士卒沒有發現問題，遠在一箭之外的白臻南和王政卻發現了詭異的地方。“信安君果然名不虛傳，竟然能用進攻的武器，來防禦，還成功把我們阻攔下來。能夠和這樣的對手作戰，真是臻南今生的幸事。可惜了……”
“是啊，如果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就投降潰敗了。這樣的人才，不能爲我所用，卻爲我所殺，實在是太遺憾了。”
“唉。”
兩人齊聲嘆了口氣。
王政看向身旁白臻南問：“臻南，如果正面與趙辰作戰，你有信心能夠勝過他嗎？”
白臻南揹負雙手，望着營寨牆外激烈廝殺的雙方。半晌，纔開口道：“雍平君放心，就算是正面迎戰信安君，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擊潰他。”
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臻南的語氣，肯定得就像已經知道戰事的結果一樣。
王政舒了一口氣，微微額首。
“可是，”白臻南落寞道，“不是沒有那樣的機會了麼！”
白臻南揮手，傳令兵會意，令旗揮動。
原本還停留着的大軍，展開了最後的進攻。所有秦軍都聚集在了大門外，趙軍的箭矢無論多快，都會有秦卒立時填補空缺。虎皮衝車被蜂擁而來的大軍拆成碎片，裡面藏着的趙卒，在頃刻被大軍淹沒。趙辰原本還打算依靠這其中的精幹士卒，做奇兵給秦軍一擊。大軍涌進趙軍大營，沿途趙卒，根本不是一合之敵，便被砍倒在地；更多的人，只好轉身逃向中軍大帳。
“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趙辰扯掉身上已經破碎不堪的鎧甲，露出傷口斑駁的肌肉，和身後浴血重生的鳳凰。整個人站在雪地裡，就和瘋魔一般。
秦軍源源不斷的涌進來，圍在最後的趙軍身旁。
不知是誰第一個低沉怒吼了一聲，秦軍全軍一擁而上。“吼！——”趙辰怒吼一聲，迎着敵人衝了上去。揮舞雪願，斬斷迎面而來的一戟，趙辰合身撲上，橫掃四周；雪願過處，無人可擋，鮮血從頭顱胸腔中噴涌而出，染紅了趙辰的身體和眼前的場景。
趙辰抹了一把眼睛，迎面便是一刀砍來；趙辰躲閃不及，只能側身，用肩頭硬抗了這一刀，隨後一劍反刺，刺穿那秦卒身體。
秦卒怒吼一聲，丟掉手中長刀，一把抱住趙辰。
隨後，身旁十餘把武器，紛紛朝趙辰襲來。
“起。”
趙辰瞪大眼珠子，攔腰抱起那秦卒，橫身一甩，將左側的幾人擊飛；隨後雪願橫指，掃向右側的人。這種打法，完全是以命搏命，不顧一切。秦卒若是要殺趙辰，也必定爲趙辰所殺。就算殺了趙辰可以立功，可自己死了也沒有用。秦卒紛紛退卻，趙辰哪裡容得他們逃走，縱身撲上去。
雪願橫舞，只見朵朵雪花飄零，冰凍住每一道傷口。
趙辰快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不停的揮舞手中長劍。等到他有機會喘一口氣時，身旁已經倒下二十餘具屍體，其餘秦卒都躲在十步以外，不敢近前。
“哈哈哈，哈哈哈。”
趙辰仰天長嘯，大吼道，“要吾命者，且上前來！來啊，來啊，怕什麼——”
秦卒畏畏縮縮，互相探視，卻沒有人願意第一個衝上前來的。趙辰再勇猛，也不是一個人，也有精疲力竭的時候，等其餘趙卒都被殺光之後，只剩下一個趙辰又能做什麼。就算他三頭六臂，也不是淪爲刀俎魚肉的份兒麼。秦卒不着急，他們都是耐心的獵食者，等待着獵物大意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秦軍後方傳來一陣騷亂。
“將軍！將軍！將軍！”
趙辰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薛平！趙辰身子一震，想起了被派到河東戰場，與秦軍交戰的薛平。河東戰場，雖然擊潰了秦軍，但秦國人卻並沒有徹底退卻。秦王碭親自出徵，領兵繼續在河東與魏軍作戰，不日攻克韓國陽翟，滅亡韓國。薛平也應該留在那兒，繼續協同魏軍作戰纔對啊，怎麼會來這兒？
趙辰有些犯迷糊。出征前的事情一一掠過腦海，他不知道那些是真的，那些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就在這時，一個人協住了他的下肋。
趙辰扭頭，虛弱的睜開眼，一張冷漠的臉龐映入眼簾。“聶先生……”趙辰揚起嘴角，隨後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