駭驕本在帳中習劍, 此刻卻三心二意。
偷聽舅舅與爹的談話,好似即將派與敵軍勸降的使將突發大病,一時間找不到合適人選, 爹與舅舅正一籌莫展。
“賾兒!基本劍法, 不好生習熟, 心神恍惚在做什麼!”舅舅突在一旁大聲喝道
駭驕把劍一放, 對舅舅抱拳道:“若舅舅與爹同意, 賾兒也可前往勸降。”
“放肆!”爹皺眉訓道,“乳臭未乾一小孩兒,習好你的劍法就可, 莫摻合大人談話。”
舅舅舉手擋了擋駭驕爹,哈哈笑道:“督軍不必惱火, 賾兒有此心意, 正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也可道少年壯志。待到將來有朝一日,必定是國之棟樑。”
爹揮手:“到你娘那兒去玩會兒, 我與你舅舅還有要事要談。”
駭驕被攆回到自己賬中,取得弓箭,也不理睬孃的問話。出帳後便到馬廄,跨上自己的棗紅小馬,一股腦出了軍營, 往山中奔去。直到人跡罕至之處, 取弓對着樹林連發亂箭一通, 心頭才覺得舒坦一點。
孩子越小越覺得自己年紀老大, 駭驕對於乳臭未乾之類的斥責頗有些諱疾忌醫的味道。常常大人焦頭爛額的疑難雜症, 在駭驕眼裡都是不屑一顧的小事兒。偏偏平日裡越是要表現得老氣橫秋,越是會受到衆多將領的嘲笑。成年後想來, 自己也有過心性單純的年代。
林中風景頗好,駭驕騎馬踱步,聽鳥語蟲鳴,漸漸就把之前的煩惱忘到了腦後。偶爾撲撲小鳥,尋尋野兔蹤跡。漸漸離大營越來越遠。
正玩得有興致,突然聽得前方野草悉悉索索,似有大物疾奔而來。駭驕心頭一提,絲絲興奮緊張,急急取弓箭下來。卻又聽得不遠處驚叫傳來,混有其他馬蹄之聲。駭驕拍馬前行,瞥到林中灰色孤狼,正虎視眈眈對着一跌落在草中的小女孩。
駭驕下意識彎弓射箭。
只聽嗖嗖利響,林中卻有他人射箭,齊齊對準那野狼,一時間竟然將那猛獸插成豪豬。女孩兒卻愈發驚叫得厲害。
駭驕急忙騎馬上前,彎身過那女孩兒身旁,就想把自己那箭給取回來。
沒想到女孩兒反應靈敏,一扭身子,將箭藏於身後。那雙烏黑的眸子定到駭驕臉上,小嘴翹得老高。
“你說說,你在怎麼射的箭!”她頗有些厲聲問道
記憶裡除了爹和舅舅,似乎還無人敢如此對駭驕呵斥。駭驕原本心頭不爽,可自己理虧在先,也找不到話反駁。只說:“把箭還我。”
女孩偏越藏得厲害,頭揚得老高:“你說是你的箭,有何證據?我只知道這箭射中了我的衣裳,那射箭的人就是想加害於我。”
駭驕不耐煩:“那箭上有我標記,你說加害就是加害吧,快還我。”
正說着,大隊人馬已經出林前來。駭驕箭也不想再要,便要離去。可那領頭的男子卻揚鞭擋路。
“你是何方小孩兒?在此作何?”
駭驕擡頭,見這男子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氣勢並不輸於外舅,且一見其手下裝束便知是敵方人馬,正不知作何解答恰當。身後女孩兒卻又發言:“爹爹你莫對他兇,這位哥哥先前見我被野狼追趕,還射箭救我呢。”
說罷她從身後取箭下來,遞出給那男子看。駭驕卻注意她有意將箭柄之上的標示藏於手中。
那男子聽女孩兒解釋,便顏色緩和,對駭驕笑道:“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膽識,不錯不錯。”
見他裝束尋常,以爲不過是山中獵戶的孩子,賞了他些散碎銀子,就帶女孩一同離去。
駭驕回營,第二天想起昨日的遭遇還有些心有餘悸,卻有舅舅手下前來。“小孩兒,你多大年紀,就學會勾搭山中農戶的女孩兒了?”
駭驕討厭別人叫他小孩,不過那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只是說他勾搭女孩兒,那可是冤枉。
那將士就拿出一根箭來:“有個小女孩兒,說是這山中獵戶的女兒,拿着這箭來尋你出去玩。你看上面莫不是你自己刻的標示?”
駭驕禁不住臉一紅,奪過那箭就藏於牀鋪下面,在將士的笑聲中往營外跑去。
“你來這裡做甚?”他語調冰寒,心中不快
女孩眨巴眨巴眼睛:“還箭啊。”
“以後別再來了。”說完這話,他就轉身離去
女孩子嘴撅老高,對他背影叉腰道:“休想!現在你爹爹全營都知道你送我信物了!想不理我,門都沒有。”
“現在沒了。”他站住,頭也不回的答道,繼而不管那女孩在他背後怎麼叫喊,一股腦回去了。
到了夜間,駭驕挑燈讀書。孃親在一旁做些針線:“今日那女孩子做什麼的?”冷不丁的問他道
娘很少主動問他些生活上的事情,駭驕僵了僵,不知是否該把事情原委告知給娘聽。娘卻也沒再詢問些什麼。
第二日,那女孩子再來找他,駭驕在衆人鬨笑聲中跑了出去,有些憤憤的看着她:“他日你再來,我不管你爹是誰,定把你頭顱給射下來!”
那女孩癟癟嘴:“就你那箭法,別傷及無辜就好了,還射人家的頭顱呢!”
駭驕知她是在嘲笑那日他射中她衣裙,也不想和她說多,就要走,女孩卻在後面大聲叫着跟上來:“哥哥哥哥,其實我今次來是替我娘傳信給你孃親的。”
駭驕愣了愣,傳信給孃親?
女孩點頭:“一個口信而已,我娘叫我去問你娘一聲,妹妹可曾記得小時候的紫藿香?”
駭驕有些驚,聽這話卻不再多理那女孩,徑直往營內奔回去。不多時他返回,身後跟着青夫人。“你娘叫你傳的話?”她見了那女孩便問,順帶上下打量着她。
女孩兒笑着說:“夫人別看了,我親孃當年生我時去世了,後來王妃嫁過來,雖我不是她親生的,但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
wWW▪ тt kΛn▪ c o
青夫人似信了她的話,便答:“回去告訴你娘,妹妹一直記得姐姐身上的紫藿香呢。”
不多日,女孩兒又來找駭驕。
“哥哥,我娘叫我傳一件信物給夫人。”說着就從懷裡掏出一個木頭手鐲來。
駭驕把手鐲拿給孃的時候,娘哭了。她把手鐲戴在駭驕的手上:“賾兒,娘恐怕是等不到入皇陵的那一天了。將來有一日,你若是進去了,千萬要把這手鐲帶好……”
女孩兒常常來找他玩,她總是帶着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和兵器兵書送給他,討好他。她喜歡跟他一起看,他們共同埋頭坐在山間的大石塊上,她似乎懂得東西很多,無論他問些什麼都能對答如流。
“你叫什麼名字?”有一天,他終於這樣問她
“叫我悅兒好了,”她笑道,“我可是一直知道哥哥姓什麼名什麼呢。”
駭驕想對她笑一笑,不過那似乎是他不太習慣的事情,最終他只是多看了她一會兒,就沒再說什麼。
他們這天分別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面。戰事很快把整個邊疆地帶都點燃,也將那一點點稀缺的無憂時光給燒盡。
十四年後的一個夜晚,二十歲的駭驕正在馬廄給他新得的戰馬刷背,那是一匹剛剛成年的千里好馬,他喜愛它勝過一切。
突然有士兵來報:“將軍,營外有一女子隻身求見,說是將軍的故交。”
女人?駭驕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彷彿沒在何處留下過什麼累贅。不過心裡疑問,便也叫人帶她進來。
那女子進來,披着一身斗篷,只是見他便把披風取下。
“哥哥,你可曾記得我?”她笑顏如花
駭驕遲疑了片刻,那女子音容笑貌有些眼熟,還未等細想,女子就說:“哥哥我是悅兒啊,你不記得我了嗎?小時候我常常來找你玩啊。”
對了,悅兒。名字他倒是不怎麼記得了,不過人還是沒忘的。
想着確是故交,便命人端茶擺椅,請她到帳中去歇息敘舊。
悅兒看樣子是獨身一人而來,衣着光鮮容光煥發,時值十幾年不見,長得是出落出了人才美貌。駭驕覺得她較兒時多了一襲嬌柔媚氣,只是那股子精明的神氣卻依舊。
便問她這些年近況如何,過得可好。悅兒草草回答了他幾句,說是被人家收養,過得不錯,不過還未嫁人。
駭驕便問她有無合適人家,若是沒有,他可替她在京城尋得好人家。
悅兒就掩口笑道:“哥哥這些年不見,怎麼變得如此愛替別人操心了?悅兒倒是想嫁,就是現在收養我的那戶人家不允許啊。”
駭驕知她是說自己兒時對她過於冷淡,便也回她道:“兒時不太懂事,大戰之後,心中也確實擔心過妹妹。只是那之後就失了你的信,今日復見,怎可不盡量幫襯?”
兩人多年不見,話題也變得多了些。悅兒問駭驕軍中之事,駭驕撿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講給她聽。悅兒依舊如兒時一般見多識廣,與駭驕談了許多天下的逸聞趣事,兩人相談甚歡,不覺到了深夜。
到後來,駭驕見天色過晚,便安排她住宿,且親自送她去到單獨帳中歇息。待一切妥當正要離去,悅兒突然拉住他。
駭驕心中一動,不過面上未有變色,只是問她:“何事?”
悅兒昂着頭,將那紅脣對着他言道:“這些年,哥哥一定從未想起過悅兒,不像悅兒,時刻都掛念着哥哥。”說着,見駭驕雖未表示,但也未掙脫她反對,便撲上前去抱住他,貼着他的胸膛,一直望着他,等他說話。
駭驕心裡確是有鬥爭一番,不過行軍枯燥勞苦,軍中乃至邊疆紮營地帶都鮮有女人,年方二十的血氣男兒,最終難抵紅顏溫柔懷抱的引誘。也未多話,便壓倒她行事。只是之中卻發覺她已經不是處子,心裡雖然驚疑,可也只是留了個心,未多管些什麼。
只是至這之後,悅兒便常一人悄然行往軍中,與他過夜。
沒過多些時候,兩人便十分粘稠,悅兒似不滿與他這樣短暫露水相逢,便蠱惑他道:“哥哥如果願意下聘禮娶悅兒過來,想必收養悅兒的那戶人家也不敢有何推辭。”
駭驕想了想,便說:“那你告訴我是哪裡人家,我好備得聘禮請媒人過去。”
悅兒又問:“哥哥想過要娶幾房夫人啊?”
駭驕答:“再隨娶多少,正室只可一人,你放心吧。”
兩人便又歡欣纏綿,駭驕摸她光滑後背,雙手在其後交叉,攬她的腰,突然感覺手下肌膚與往日有些不同,細細摸之,不由大驚。扼其雙臂將其反壓,冷色問道:“你究竟何人?”
悅兒也不躲閃,淡然視他:“哥哥恐是從未有心查過悅兒的事情,悅兒從小字號如何可曾聽過?”
若說從未提防過她,那不算全屬實。至她入營伊始,駭驕便派人時刻監視尾隨她的動態。也查過附近人家,無一有過收養於她。可她次次來只是與他做魚水之歡,除此以外無任何其他動作。未曾想她後背今夜突現卿國皇室秘紋。
悅兒卻突然流下淚來。
“哥哥,”她哽咽着說道,“悅兒其實自小字號朧月……事已至此也是情非得已,悅兒如今來找哥哥,也是想請哥哥爲悅兒報仇的。”
駭驕冷然道:“你身爲一國之君,還有何事要賾猊相報。”
悅兒哭道:“我哪裡算什麼一國之君,不過是那焚城闇主的傀儡而已,他騙我扶持我稱帝,不過是掩人耳目,不僅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在悅兒還小之時,便乘機將我姦污,悅兒也不做什麼嫁給哥哥的癡心美夢了,只求哥哥能救悅兒於水火之中。”
駭驕知她向是能言巧辯,卻也順勢道:“就算我有心替你報仇,那晏山瘴林地帶豈非我大軍所能跨越,青某愛莫能助啊。”
悅兒便道:“那簡單,我有妙計可讓你大軍跨越瘴林攻入焚城……”便湊近他耳邊小聲獻計。
駭驕雖知此計絕妙,可故作擔憂,說怕戰敗。悅兒便寬他的心,說必定保證他全身而退,還許諾事成之後定有重謝。
駭驕知道朧月的話未必可信,可是她要除掉闇城主之心也絕非假意。若是攻入焚城,自己也有其他打算……
耳邊呼嘯而來一枚暗器。
駭驕急忙回刀擋下,正欲看清來者何人,又有暗器如蜂涌聚集而來,速快勝過自己揮刀。一個不防,肩頭已經中了一枚。那疼痛不同於往昔的刀傷,心中詫異,也顧不上戀戰,疾速就駕馬回奔。
等帶大軍回了大營,命軍醫前來探傷,竟無人敢去碰那傷口。說那暗器呈棗核蜂窩狀,上有無數鋒利小孔,盡數穿透筋血,動則大傷。
駭驕於是咬牙,自己用華焱挖出那暗器,竟然連裡頭的一大塊血肉也給和着扯出,之後傷口潰爛竟數天,險些連性命也跟着丟了去。心想朧月竟如此心狠手辣,過河拆橋,正記恨着,朧月卻又親自秘密探營。
本想着要殺她,可想她一女流之輩,身爲國君,棄自身安危於不顧獨自探營,那份勇氣也讓男兒欽佩,便放了她入帳。
朧月見他的傷就哭,取出了藥給他敷,說那人不是自己派的,還謝謝駭驕爲她除去勁敵,也請求他早日退兵,還願以隼州之地謝他。
駭驕得了便宜,也不想久與她對持搞得兩敗俱傷。現如今自己實力還欠缺,若是和她鬥爭傷了元氣,他日有何軍備另起江山。
只是朧月,就如黏上就再也扔不掉的麥芽糖,今後無論他前往何處駐紮,總會如幽魂般的出現在他的營地附近。
無數次他想過要殺她再奪下她的江山,可每次都摸着孃親留下的手鐲,暗想,爲何要替綢朝皇帝做這美事,攻下卿國江山,飽了他人的腹。
朧月不敢再提要他娶她進門之事,不過她更加直接,要駭驕歸順於她,與她共同攻下綢朝。駭驕不敢、也不能與這樣的女人再有過多扯不清的瓜葛,偏偏也被她纏得無法脫身。溫柔牀第只是片刻,完事之後有數不清的惱人現狀。這種“吃裡扒外”的鬱悶情形直到那一年的夏季……
直到她來到他的身邊。
直到她……
滴答、滴答、何處來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像是在輕聲的喚醒他……他醒了過來,手放在心口,握着手鐲的邊。
手鐲還在,他望了一眼漆黑的巖洞頂,又安心的閉上了眼。順着手鐲摸過去,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
他猛然坐了起來,怎麼回事!怎麼只有他一個人!
恬甜在哪兒?恬甜呢?
他站了起來,空蕩蕩的巖洞裡只有他一人,四周是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冷風。那個之前還躺在他懷裡的女子呢,那個他決心與她共度餘生的女子呢?他摸到了自己脖子上的刺痛處。
手鐲,緩緩的舉到眼前,指甲按開了機關。
她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上面的防身刺的,又爲何要塗抹些麻藥於上面,爲什麼從來都不曾告訴過他這些?
他慢慢的跪倒在地上。
她走了,只留下手鐲……臨走前的欺騙與傷害,他不願意接受。
可是她確是走了,因爲害怕死亡,因爲不信任他,還是因爲她並未真正愛過他?
他不想猜忌她,不想把一切他所嫌惡的字眼都用來想象她,可是她確實走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殘酷卻不容否認。臨走前的體溫和話語還留在耳邊,她留在臉上的觸覺,她身體裡紫藿的香味。可是一切都如幻覺如夢境。
恬甜,他一掌擊碎眼前的石塊,只餘破碎而嘲諷的迴音在這空寂的巖洞裡狂笑。
這世上,終於也無人可以真正信任,無人可以真正託付,無人可以真正放任摯愛。爲什麼會犯下這樣愚蠢的錯誤?有些苦笑在他的脣邊,有些劇痛在心底撕裂。那個女人,是值得放棄一切去追尋,去守護的嗎?
他爲了她回來,爲了她陷入重圍,爲了她甘心葬身皇陵,可是她卻在最後一刻選擇離開。
離開,去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只因那個男人可以讓她活下去。他也可以給她榮華富貴,跟着他不怕有徵軍的分離和勞苦,跟着他可以享盡集三千於一身的寵愛,跟着那個男人,可以全然忘記他,過她想要的安穩日子。
只是恬甜,你帶走了我的唯一的牽掛,卻也解放了我的桎梏,斬破了我的枷鎖。
沒有你的世界裡,我失去了最後的拘絆,終於也可放手一搏我所想要的江山。
他站了起來,按當年孃親的囑咐尋了一塊尖銳而高聳的岩石,將手鐲掛在上面,然後有些木然的,頭也不回的,往巖洞的岔路口裡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