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苒的目光在封仵作裹雞腿的白布上凝滯了片刻之後,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
雖然說眼前躺的薛懷是個舊識,人也才死,與一般屍體相比起來還是更像個人的,可撇去這些不看,這也是一具屍體。
裹屍布包雞腿,封仵作胃口不錯啊!
“這幾個人都是落了水,那兩個是溺死的,薛懷卻是死於額上這一擊。”他啃着雞腿,含糊不清的說着。
喬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聽封仵作嘮叨說舊事。
“這所謂的致命傷有時候確實會如此,前些年京城裡有人打馬球從馬上摔下來,當時爬起來還能說話來着,只是臉色難看,都以爲他歇兩天就沒事了,結果這一歇待到回到家就不行了。”封仵作咬着雞腿說着,頓了頓,神情中不無惋惜之色,“這每年打馬球死的人屍體若是都能叫我研究一番再下葬,我的驗屍水準必然大有精進。”
喬苒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戳破了他的幻想:“封仵作,捨身成仁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肯的,便是死的那個人肯,人家家眷也未必肯的,你就不要想了。”
封仵作道:“我就說說罷了,想也知道那些俗人是不會肯的。”那些俗人懂個什麼?他可是專業的,驗完了還會給人放回去的,不會卻胳膊少腿的。
喬苒的目光也在此時落到了那三具屍體上,這三人的死因和先後順序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這個時候再坐在這裡對着這三具屍體似乎已經沒有什麼進展了,若是馬車能撈出來……怕是也很難檢測出什麼來。
坐了一會兒之後,喬苒便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如此,不如查一查薛懷這個人好了。
這並不是大理寺第一回查薛懷了,只是上一次是從薛懷和虞是歡等人之間的關係入手的,這一次卻是要查薛懷這個人。
喬苒走到屋外,站在檐下,看着大雨出神。
薛懷,一個寄住在懷國公府的薛家旁支子弟。愛好丹青,天賦尋常而普通,有些自卑和清高。
從外表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卻偏偏連着兩個案子都牽連到了他,而且這案子還都是她經手的。
喬苒抿了抿脣,
忽地失笑了起來,神情中帶了幾分不自覺的自嘲:從某個角度來講,他還當真是與她有緣。
不過與她這種查案子的人有緣顯然並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作爲嫌犯與被害人,而恰好,薛懷兩個身份都佔了。
……
等到申時下值的時候,雨已經小了不少。
唐中元過來找她,道:“喬小姐,你自回去吧!我今日怕又要晚回去了。”
他最近位置升了升,漲了俸祿,要做的事自然也就多了不少。
官差裡頭沒人對此有異議,畢竟唐中元的努力和辦事認真大家都看在眼裡。
喬苒點了點頭,叮囑了他一聲“早點回來”便撐着傘步入了雨簾。
大理寺衙門據家裡走路不到半個時辰,她還沒有嬌貴到這麼點路還要人護送的地步。
雖然不過申時,卻還是因着下雨的關係天色有些昏暗。
入目所見皆是撐開的竹傘,人隱在雨簾和竹傘後,看不真切對面而來的人。
喬苒下意識的抓緊了竹傘,傘面微微傾斜,遮住了對面的視線,足下也加快了腳步,雨水泥漿飛濺起來出現在官袍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透過傾斜的傘面,落到前方迎面而來的一柄墨色竹傘上。
天色愈發昏暗,那柄墨色竹傘漸漸與濃深夜色融爲一體。
不知什麼時候,身邊突然多出了幾絲涼意,喬苒垂眸看向自己被雨水打溼的衣袖,敲打傘面的雨滴聲開始密集起來。
雨不知什麼時候又大了。
她腳下放緩,手慢慢伸入袖袍中,觸手一絲涼意,落入掌心的匕首讓她心下稍安。
不管什麼時候,有匕首在手,她都能冷靜下來。
墨色竹傘越行越近,眼看距離自己不過十步之遙了,她停了下來,等對方接近。
五步、四步、三步……
“喬小姐!”一道熟悉的聲音便在此時突然響了起來。
幾個身着吏部官員官袍的人出現在了不遠處的視線之中,雖然雨霧濛濛,看不真切,卻隱隱看到了人影。
聲音也是她熟悉的。
是黎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從吏部衙門回黎家的宅子不管走哪條路都不應當出現在這裡吧!腦中一瞬間本能般的閃過無數念頭。有相識之人近在咫尺……不等她鬆上一口氣,那柄墨色竹傘離她又近了一步。
兩步,一步,一股濃重的寒氣自四面八方涌來。
她不會武功,也不懂張解和裴卿卿口中嚷嚷的“殺氣”是什麼,只是在這一刻,有種本能的直覺,察覺到危險的臨近。
手裡的匕首下意識的被抓緊了,捏着匕首的指骨逐漸發白。
這一刻,時間彷彿凝滯了一般,她伸手,隱隱看到墨色竹傘下一抹寒光閃過。
就在這一刻,一股大力自身後撞來,不知是不是關注那柄墨色竹傘用去了她全部的力氣,待到回過神來,她人已經跌坐在地上了,手中的竹傘扔在了一旁。
傾盆的雨水不過轉眼的功夫便將她渾身澆透。
這一刻思緒彷彿被瞬間剝離開來了一般,她如同一個局外人看着那柄墨色竹傘一步一步走遠,而後在前頭巷口拐過,徹底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那個人,不見了。
目光被拉回來,她看到撞到她的人匆匆走到她身旁,而後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是謝承澤。
他的臉色在濃濃的夜色裡顯得無比蒼白,微微咳了兩聲,眉心微蹙,似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是了,他還在養病,卻出現在了這裡。
這一刻他臉上的神情彷彿一瞬間被無比放大拉至眼前。
雙目微怔,瞳孔放大,看到是她似乎無比錯愕。
“喬小姐,不小心撞到了你。”他說着向她伸出了手,掌心離開了傘面,頃刻間被雨水打的溼透。
便在此時,那邊送走了同僚的黎兆撐着傘奔了過來,看到她,眼裡滿是歡喜的同樣伸出了手。
“喬小姐,你怎麼摔了?”他急急道,歡喜的神情裡多了幾分焦急,而後同樣向她伸出了手:“快起來!”
轟轟的滾雷聲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伴隨着雷聲,一道白光撕裂夜空,照出面前的兩個人。
兩人的神情一個歡喜,一個錯愕,在雷光中,彷彿帶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看不真切的面具。
見面前的女孩子雙目無神的看向他們,似是在看他們又似是在透過他們看向別處。
黎兆一跺腳,伸手就要來拉她。
“喬小姐,這個天你莫要坐在地上啊!”他說着也顧不得什麼君子了,上前一步就要拉住女孩子的手。
突然放大的聲音將喬苒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正要伸手,肚子裡一股絞痛卻在瞬間涌來,察覺道不對勁的女孩子臉色微變,下意識的伸手往身後一碰,入目可見掌心一道暗紅瞬間被雨水沖刷的乾乾淨淨。
她月事來了。
意識到了這一點的喬苒正想說什麼,人便已經被擁入一道溫暖的懷抱,下一刻,自己就被騰空抱了起來。
一道熟悉的檀香味涌入鼻間。
喬苒擡頭看向抱着她的張解,他渾身上下溼漉漉的,被雨水打溼的頭髮不復平日的工整,鬢角的碎髮狼狽的垂在一側。
她怔了怔,道:“你怎麼來了?”
從陰陽司回張家可不走這條路。從吏部回黎家也不走這裡,至於謝承澤,養病的人不是該在家裡躺着嗎?
爲什麼他們三個都出現在了這裡?
“下雨,我來接你。”張解說着低下頭。
被雨淋溼的他在這一刻有些狼狽,只是看着她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而後壓低聲音小聲道:“回去叫紅豆熬些紅糖水。”
喬苒抓緊了手裡的傘,臉驀地一紅。目光下意識的轉向他的袖子,隱隱似乎已經看到他白色的官袍上沾上了一絲暗紅。
她連忙將腦袋埋入他的懷中:她此生從未這麼尷尬過,偏此時還不能下來。
不讓他抱還能讓誰抱?
“喬小姐,我送你回去吧!”眼看只差一步就被人截了胡,黎兆翻了翻眼皮,輕哼了一聲,看向張解,目露不滿之色。
早知如此,還做什麼君子?方纔那等時候,他就該先一步將喬小姐抱起來送回家中。
便在此時,一旁的謝承澤開口了:“我出來買藥,方纔沒看路,不小心撞了喬小姐,解之,你快送喬小姐回去吧!”
張解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低頭對女孩子道了聲:“你來撐傘。”
女孩子紅着臉,抓緊了手裡的傘。
張解邁步向前走去。
在原地只稍稍站了片刻,黎兆便跟了上去,道:“我方纔走得急,衣袍都被打溼了,恰巧喬小姐就住在這附近,不若借喬小姐家,烤個衣裳再走。”
女孩子朝他笑了笑,點了點頭,目光落到一旁的謝承澤身上:“不若一起吧!這雨太大了,謝大人的身體若是着了涼,怕是不大好。”
沒想到連他都一起去了,而且還是喬小姐主動邀請的。
黎兆眯眼打量了謝承澤片刻,正要收回目光。
謝承澤卻在此時突然出聲道:“黎大人,方纔你在前方巷口還未拐過來時便能透過雨簾與喬小姐的傘面看到喬小姐了?”
方纔的黎兆突然喊了一聲,他顯然也聽到了。
撐着傘的黎兆聞言也轉過頭來,朝他微微擡了擡下巴:“謝大人,謝家至於窮到讓你穿破了袖子的衣袍出現在人前嗎?”
謝承澤低頭看向自己的袖子,袖口似是被利刃割開了好長一道口子。
“還有,便如我不該出現在這裡一樣,你便是要買藥,堂堂謝家沒人了不成?偏要你一個養病的謝家公子親自出來?”黎兆輕哧了一聲,收回了目光,口中嚷嚷了一聲“喬小姐”追了上去。
謝承澤閉了閉眼再次睜眼時,腳步也順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走去。
……
家裡好久沒來那麼多客人了,紅豆一個人可不足以應付那麼多人,於是,理所當然的,方二夫人和方秀婷被喊出來幫忙招待客人了。
方二夫人倒是上完茶便回屋子歇着了,方秀婷卻磨蹭着跑到廚房說要幫忙。
紅豆聞言睨了她一眼,見方秀婷時不時望向屋子的方向,不由冷笑:“你又在看哪個?你那黎公子?”
“我看的可不止黎公子,裡頭那三個我都看了。”方秀婷笑着轉過頭來,待到混熟了,也沒這麼怕這個囂張丫頭了。她笑道,“他不是你前姑爺嗎?怎的那麼喊的那麼生疏?”
紅豆哼道:“我們小姐有現姑爺了,還要前姑爺做什麼?”
她家小姐可不是見異思遷的人。
方秀婷嘖了兩聲,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
來掃把星家裡坐客的年輕兒郎倒無一例外的都是青年才俊,這可比在金陵舔着臉跟在人屁股後頭看到的好看多了。
早知如此,當年還花什麼錢擠破腦袋進那金陵貴女圈子,就呆在掃把星這裡看得了。
當然,這其中最叫人難忘的還是那個人小鬼大姓裴的丫頭的爹了,“神仙”啊!就是性子怪了點。
瞧這沒見識的樣子!紅豆搖了搖頭哼聲道:“跟着我家小姐,往後別說這公子那公子了,就是要見陛下也未必沒有可能。”
小姐可厲害了呢!
說話間紅糖水已經煮好了,將煮好的紅糖水倒入碗中,紅豆端着紅糖水向屋裡走去。
屋裡的女孩子已經換了衣裳,擦乾了頭髮,正半躺在牀上同裴卿卿說話。
“你現在怎麼樣了?”裴卿卿抱着小白擔憂的看着她。
“已經沒事了,就那一下子突然很痛而已。”喬苒說道。
裴卿卿聽罷鬆了口氣,而後朝她扮了個鬼臉,板着臉一本正經的說道:“還好你沒忘記你是誰的人,那個時候也只能讓張解把你抱回來。”
外面那兩個不行的。
喬小姐做事還算靠譜,可張解是怎麼回事?既然下雨接喬小姐回家,怎麼讓喬小姐摔了一跤,自己也跟從水裡跑出來一樣?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跟喬小姐回家,怎麼把那兩個也帶回家了?
裴卿卿擰着眉頭,看向大堂裡喝茶的三個人不禁爲張解擔憂了起來。
張解是不是傻子?往後他同喬小姐成親了,也把外頭那些野男人帶回家嗎?這可怎麼行?喬小姐那麼招人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