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心心念念想着離開便有人擠破腦袋也想着進去。
今日本該是早朝的日子,可因着陛下的昏迷,這朝到底該上還是不該上,一衆本該上朝的滾圓此時正聚在素日裡早朝的金鑾殿側殿內來回走動。
這一場雨也同樣讓一衆官員處於進退兩難之地。本是好不容易準備先走了,一場雨卻生生將人留了下來。不準備走的官員非但未被這一場雨澆滅心頭的焦躁,反而是空氣中隱隱的悶熱讓人愈發不安。
“陛下到底怎麼了?”有急性子的官員忍不住開口道,“都說陛下昏迷了,可陛下如何我等到底也未親眼見過,都是由大天師、女官、太醫們所言,到底如何,總該看一看纔是。”
“天顏豈是那麼容易見到的?”琅琊王氏的老太爺司徒王瀚之轉着手裡的石球,半闔着眼,似笑非笑的看向那“性急”的官員,“怎麼?你是覺得大天師他們會將陛下囚禁起來,刻意不讓我等見陛下不成?”
這話便有些誅心了,那“性急”的官員臉色一白,眼角餘光下意識的往一處望去,雖然不過一瞬,收到對方警告的眼神便立時收了回來。可這一個回合的眼神動作並沒有被王司徒遺落,他嗤笑一聲,不知是隨口一聲喃喃還是意有所指的發出了警告:“還是少折騰些的好,安心等着便是了。仔細越折騰折騰到最後還是一場空。”
官員臉色難看,訕訕的轉過臉去,沒有再出聲。
少了人對陛下昏迷真假的質疑卻並不意味着官員們的不安會就此停歇,便是什麼都未瞎想的官員對着越來越大不見停歇的雨,也忍不住再次提起了陛下。
“陛下便是太過勞累纔會如此的,”有白髮蒼蒼的官員感慨着,他在朝中已鮮少發聲,也不屬於任何一派,算是“養老”等着致仕的官員了,說起話來自也少了些彎彎繞繞的心思,而是出自本心,“想當年她才登帝位時也不過是個孩子,滿頭青絲,年華正好,而如今,十餘年過去了,咱們這些老頭子依舊如此,她卻從滿頭青絲年華正好的少女白了大半的頭髮,不是心力交瘁又是如何?”
與尋常人相比,陛下已算是聰明瞭,只是登上這個帝位的人非人中龍鳳不可。陛下以勤補拙,這份韌勁也非常人可比。
可說到底,陛下終究只是個人,也有太過勞累憂心的時候。
“若是立個儲君爲她分憂一二,或許會好上不少。”老大人感慨着。
側殿中一衆官員聞言臉色各異,有心底裡真心贊同老大人所言面上卻不敢露出端倪唯恐被人盯上話中漏洞日後威脅的;也有確實有立儲之心,只是出自私心,心裡各有盤算的。
不管如何,這話一出之後,側殿裡竟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了下來。
老大人似是沒有注意到衆人的反應,也或許是注意到了衆人的反應,卻刻意略了過去,總之他喃喃着繼續說了下去。
“可大殿下時至如今都只是個孩子,身體太過羸弱以至於無法跟上太傅的教導。”老大人說着,在人羣裡找到了太傅徐長山的身影,道,“太傅,大殿下的功課如何了?”
徐長山擡眼,看向老大人,略頓了頓,道:“循序漸進吧!”
他沒有給出一個“好”還是“不好”,而是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老大人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滿意徐長山的答案,感慨這個曾經的文淵閣十儒之首,論辯之才天下聞名,舌戰羣儒的文士到底還是屈於權勢之下還是明白了徐長山答案背後的涵義,對大殿下這個陛下唯一的子嗣感到了失望,終是嘆了口氣。
有小官員見狀打着哈哈上來打圓場,笑道:“殿下還小,陛下也還年輕,大人莫憂心呢!”
立儲之事古往今來都非小事,可從來不是一個人一句話能夠說清楚的。
老大人閉眼假寐,沒有再出聲了。
側殿裡重新陷入了沉寂。
甄仕遠坐在一隻半高的小馬紮上,伸手推開一旁的窗戶,看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這個時候可沒有他說話的地方,當然,他也不願說話。
擠在這小小金鑾側殿裡的官員都是日常早朝上朝的官員,大楚律法是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員可入朝,他論位份也不過剛剛夠格,自是這裡頭官員之中位份的最低限。論官員所轄範圍,他一個大理寺查案子的,屬實還輪不到他來憂心朝堂大事。
甄仕遠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認認真真的看雨。
這種角落靠窗的位置委實是真的好,不被人注意卻又能小心翼翼的留意着殿裡的動靜,還能摸個魚看個雨什麼的,難怪那姓喬的鬼精丫頭每回吃飯都喜歡坐這等位置。
甄仕遠認認真真的看着越來越大的雨,總覺得這雨今日是下個沒完了,指不定今日他們這些半老頭子和全老頭子們都要留在宮中過夜了。
不過好在宮裡地方寬敞,畢竟是可容納後宮三千的皇城,如今的陛下不好此道,宮裡大部分宮殿都還空着呢!
正神遊間,冷不防聽身後響起了一陣輕咳聲。
正愜意看雨的甄仕遠神情頓時一僵,即便只是聽不清楚聲響的輕咳聲,可因着時常與此人爭搶案子,是以不待他轉身,便已經聽出那輕咳聲出自哪個了。
不是冉聞那個老狐狸又是誰?
甄仕遠面色不善回過頭來,正對上了冉聞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見他回頭,冉聞點頭,喚了聲“甄大人”。
“冉大人。”甄仕遠難得皮笑肉不笑了一回,而後下意識的看了眼人羣裡的裴相爺,眼見裴相爺正同姓房的以及幾位同時位列一品的王司徒、崔司空、謝太尉等人在說話,他心裡“哦”了一聲,恍然:難怪這老狐狸有功夫跑到他這裡來了,裴相爺此時正忙着,那等說話打機鋒的情形,冉聞倒是不便摻和。
看他前來,甄仕遠倒是罕見的“大方”了一回,笑道:“如今大理寺手頭的案子正是多得很,吏部想要,倒是可以分些於你們。”
自從姓喬的鬼精丫頭入大理寺之後,好辦的案子早就解決了,如今留在手頭的案子一個賽一個的麻煩,說是燙手山芋也不爲過,冉聞若是想接手,他自然是肯放手的。
不過這老狐狸怕是未必肯接手就是了。
果不其然,對上甄仕遠拋來的案子,冉聞原封不動的還了回去,口中笑道:“吏部也是事務繁忙之時,案子之事便緩緩再說吧!”
就知道這樣,甄仕遠冷哼了一聲,淡淡道:“如此,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冉聞笑了笑,對甄仕遠的冷淡不以爲意,默了默,道:“前些時候,我們吏部的小黎大人特意爲貴衙門的喬大人去庫房尋了些卷宗,我這做上峰的自然是想來問問的,若是當真郎有情妾有意……”
“打住!”甄仕遠聽他說到這裡,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及時叫停了冉聞,而後開口便道,“莫要亂點鴛鴦譜,仔細陰陽司的人畫個小人背後咒你!”
“開個玩笑罷了!”冉聞聞言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也沒那麼多功夫去管下屬的私事,只不過是想借這個話頭引甄仕遠多說幾句而已。
“如今你們手頭的案子查的怎麼樣了?”笑了兩聲之後,冉聞收了笑,正色道。
甄仕遠默了默,反問冉聞:“你說哪個案子?”
雖然看不慣這姓冉的老狐狸,可正事在前,可以先把對着老狐狸的看不順眼暫時挪到後面去。
“工部那個告假的張姓小官。”冉聞道。
張姓小官……甄仕遠脣動了動,跟着冉聞所言默默唸了一遍。
雖說聽起來有些諷刺,可這話由姓冉的說來,卻也不算真的諷刺了。
“失蹤了。”甄仕遠翻了翻眼皮,說道。如今長安各地要塞的搜查官員都已經接到明鏡先生的畫像了,自然沒必要瞞着這姓冉的老狐狸了,左右他想知道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喬大人負責的?”冉聞跟着問了一句。
甄仕遠點頭。
冉聞“哦”了一聲,又問:“查的怎麼樣了?這張姓小官好似不是頭一回失蹤了吧!”
甄仕遠聽的眼皮又是一翻:就知道這老狐狸無故前來不安好心。連他口中的“張姓小官”不是頭一回失蹤都知道了不是早已在關注此事還能有別的什麼理由?
“是啊!”甄仕遠淡淡的回道,“我們正在找人。”
“這次失蹤是怎麼回事?”冉聞又問甄仕遠。
甄仕遠道:“被他先生帶走做了人質。”
冉聞聞言,默了默,道:“那還挺倒黴的。”
“是啊!”甄仕遠冷着臉,半點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一回生兩回熟,想來那位張大人也習慣了。”
冉聞:“……”
這話聽起來真有些不像人話,只是甄仕遠同那位張大人又沒仇,多半是對着自己心裡憋屈,在指桑罵槐。
不過冉聞也不在意,衙門所轄之間有所覆蓋,好的案子互相爭搶,不好的互相推諉也是常事。所以,哪一日甄仕遠真對他好言以對那纔是怪事。
“也不知是什麼事因?”頓了頓之後,冉聞又問甄仕遠。
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個“張姓小官”關心不已,這姓冉的老狐狸難道是太閒了不成?甄仕遠翻了個白眼: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多半是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要從冉聞這老狐狸口中套話……甄仕遠想了想,自動放棄了。
不過話雖套不到,可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問一問這老狐狸。想到那姓喬的鬼精丫頭查到的線索和推測,甄仕遠想了想,問莫名其妙的對“張姓小官”起了興致的冉聞,道:“冉大人,你可知道錦城?”
“錦城?”冉聞聞言愣了一愣,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織物聞名,出了不少繡孃的錦城?”
果然!就知道姓冉的老狐狸記性不錯,甄仕遠暗道,畢竟記仇都記得那麼厲害呢!一想至此,他倒是不介意多從他這裡問出些事情來:“冉大人可知曉錦城歷史上發生過的什麼災害禍患?大抵就是近百年左右吧!”
問便問吧,居然還給到了年份!冉聞看了甄仕遠一眼:這姓甄的腦子聰慧程度倒是如先前一樣還是平平的模樣,只是這臉皮倒是越修越厚了,利用起人來真是毫不手軟。
近百年錦城歷史上的災害禍患?
冉聞合上眼,腦中開始飛快的搜尋起了吏部庫房的卷宗。
甄仕遠注意着冉聞臉上的神情,在看到他眉頭不自覺的一皺之後,心中頓時一跳:有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到冉聞的聲音響了起來。
“百年前, 山城錦城遭遇山洪,堤壩被洪水沖垮,城中農田折損近九成,米價數月之內數度飛漲,百姓苦不堪言,紛紛想要出逃山城……”
“可山城錦城三面環山,山間山洪百獸毒蟲蛇蟻出沒無常,人若要通過,九死一生。也因此,唯一可以安然出城的鐵鎖鏈橋成了無數百姓的擇選之處。時錦城縣令蘇涼爲人殘暴偏執,下令閉城不出,共抗山洪,然百姓不依,當時城中人口三萬的錦城有近萬上街抗議蘇涼之令,抗議最兇之時,錦城縣衙都被人潮沖塌了一半……”
說起百年前的人禍時,冉聞神情嚴肅:雖這些都是故去之事,可從吏部庫房卷宗上記載的隻言片語糅雜在一起,足以令人想象得到百年前錦城發生的慘事。
“趁着以蘇涼爲首的一衆官員官差被困縣衙,有人高呼提議趁着這等時候出城,立時響起了一片應和,抗議的百姓紛紛回家收拾了行囊,待到晚間時候,收拾完行囊的百姓也終於陸續踏上了那條通往外界的鏈橋……”
“當日夜近戌時,正是鏈橋上通行百姓最多之時,鏈橋突然斷裂,時正在鏈橋上出行的百姓隨鏈橋墜落,其上百姓無一生還。”
說到這裡,冉聞睜開了眼:“據地物志記載,鏈橋長近百丈,在整個大楚範圍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長鏈橋了,我想這鏈橋一斷,當場墜亡屍骨無存的百姓怕是約莫至少近千人。”
當時的慘狀足可想象得到:原本以爲抗議勝了的百姓不但絕了出逃的路,更是當場看到近千親眷百姓沒了性命,那等絕望感,百年之後甄仕遠光聽便有一種窒息之感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