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洛陽送過來的消息很快,依舊是熟悉的張解的代筆,甄仕遠只打開字條掃了一眼,便連忙喊人:“去催一催封仵作,問他的驗屍結果怎的拖了那麼久還沒送來?”
這確實有些反常。按照封仵作的性子,這乞兒的死因又不古怪,按理說早該送來了,卻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怎的那麼久還不見封仵作帶着驗屍結果過來。官差心道,不過,這也怪不了封仵作,大人於此事上也不算上心,這兩日連過問都未過問一聲。
有了官差的催促,封仵作倒是很快就來了,來的不止是人,還有一張寫了一半的驗屍結果。
“死因沒什麼問題,就是面上重錘,不過一些傷口還有些異議。”封仵作揚着手裡的驗屍結果道,“總之於你們查案應當沒什麼問題,不過對於我而言,這驗屍結果還要等一等才能給你。”
他封不平做仵作可不是爲了那兩個錢,當然,錢也是重要的,畢竟不吃飯會餓死。不過比起錢來,還是驗屍結果不出錯更重要。
原本以爲這樣一通解釋之後,甄仕遠會同以往一樣嘮叨幾聲,可沒想到今日的甄仕遠聞言卻一反常態的沒有說話,他神情有些微妙的沉思了片刻之後纔再一次出聲道:“你說的傷口問題該不會是左眼的眼窟窿吧!”
這話一出,輪到封仵作驚訝了,他驚了一驚,便立時點頭道:“不錯,就是左眼那眼窟窿,表面看模樣似是陳年舊傷了,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看起來還是有些怪怪的。大人,你知道這陳傷和新傷是不一樣的,經過這兩日的對比和鑽研,我如今已有極大把握確定這應當是新傷,不過之後應當是被一個通曉驗屍的高手僞裝了一番,咳咳,當然,再高手也是比不上我的……”
甄仕遠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沒有理會封仵作的繼續吹噓,而是伸手奪過他寫了一半的驗屍結果。
對於封仵作書寫驗屍結果的習慣他已經很熟悉了,開頭便會細緻的寫上這人的身高體重骨齡以及某些特徵。
而手頭這封驗屍結果撇去眼窟窿這一點,除了身高年歲之外,最大的特徵就是右手虎口與掌心處的繭,似是常年習慣於右手握着什麼東西所致,再加上這具屍身骨肉肌理還算不錯,封仵作給出了一個推測,此人生前不管是體力還是體質都是極好的,所以封仵作推測眼前這個人很可能是做的手持棍狀物的體力活,當然,若是要說的更準確一些的話,那就是這人或許會些拳腳功夫。
他記得先前那個侍婢曾說過那乞兒說話的樣子有些儒雅,似是讀過書的。常言道“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倒不是甄仕遠小瞧讀書人,他自己也是個讀書人,當然,這世間也有些讀書人體魄極佳甚至不但會拳腳功夫還會內家工夫的,譬如那姓喬丫頭家的張解這等。可大多數讀書人是不大懂拳腳功夫的。
所以這樣的所知委實同驗屍結果有些矛盾,這些再次讓甄仕遠想到了從洛陽寄回來的字條。
走出辦公的屋堂,甄仕遠喚來人吩咐下去:“你去長安府衙跑一趟,問問最近有沒有一個約莫三四十歲,身高七尺,人又魁梧健壯甚至粗通拳腳功夫的男子失蹤的,對了,等後頭文吏畫出屍體的畫像之後,也一併交到長安府衙去。”
這意思是要確認一番死去的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官差怔了一怔,回聲應了之後便立刻下去一切照辦了。
不過這樣能找到人嗎?官差心裡嘀咕着。那屍身的面容因着重錘有些扭曲,所以文吏給出的畫像必然同真實的相貌有些許出入,更何況大人還令文吏將那乞兒少了的眼窟窿補上了,最後給出的畫像上的男子面容倒是頗爲英挺。
也與那獨眼屍身的樣子相差越發之大。
這個消息過去之後,不過等了半日的工夫,長安府衙的官差便領着兩個人過來道這兩人認識畫像上的人。
甄仕遠見了這兩個百姓,尋常百姓素日裡鮮少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到大理寺卿這等高官的機會,是以兩人皆十分激動。
磕磕巴巴的喊了一聲“大人”之後,兩人便開始說了起來:“大人找的這人我等認識,就是隔壁做藥材生意的趙炫。幾日前,哦,就是下冰粒子那一日失蹤的。我二人還在說呢,這趙炫素日裡比衙門當值的還準時,每日早上雷打不動辰時開門,酉時關門,人多也不留,人少也不關,過了那個時辰一定不在,但在這個時辰之內人就一定在。”
就是因爲是這樣一個守時的人,有一日早上突然沒見到人,兩人這才覺得意外。不過因着也沒見什麼人找來,便想着這趙炫許是急事回家去了。沒想到,趙炫家人沒見着,倒是在官府分發的畫像上見到了趙炫,是以便趕過來指認了。
“趙炫有什麼家人嗎?”甄仕遠聽到這裡,只略一思索便打斷了神情激動的二人問道,“人失蹤了幾日怎的沒人來報官?”
兩個百姓聞言頓時一愣,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其中一個纔開口道:“趙炫應該是有家人的,只是我等沒見過而已。”
還有這等事?甄仕遠有些驚訝:“你二人認識這個趙炫多久了?怎的口口聲聲道他有家人,可又道從來沒見過他的家人呢?”
這反應委實是有些前後矛盾。
兩個百姓不得已,這才道:“我等知道他有家人是因爲趙炫此前曾說過回家探親的事情,可他家人什麼的確實是不曾見過。”
甄仕遠聽到這裡,“哦”了一聲,意有所指道:“原來是他口中的家人。”
雖說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可有時候眼見都未必爲實,更何況是這等從未親眼見過的家人?
所以,有沒有這個家人還另說。不過關於趙炫,兩個百姓確實道:“他好像會些拳腳功夫,人又熱心,日常我們鋪子有什麼搬不動的也時常請他來幫忙。掛匾什麼的也只他一個人便夠了。”
甄仕遠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接着問道:“他從幾時開始做藥材生意的?”這話先前他其實已經問過了,可這兩個百姓先時忙着回答趙炫家人的事,忘了回答了。
尋常百姓回答了一頭卻忘了另一頭的事很常見,是以常常需要多次重複詢問。
兩個百姓這才道:“差不多十年前了,聽說他原先只是個小小獄卒,本是混日子的,後來家裡看他這般混下去委實是太過沒有出息了這纔出了錢給他,叫他出門闖蕩,而後他行至長安,被京地繁華迷了眼,自此用家裡給的錢經營藥材鋪子,日子過得也算不錯。”
甄仕遠聽到這裡,飛快的打斷了他二人的話,問道:“這話是趙炫自己說的?”
兩人點頭。
這鄰里商鋪的,誰與誰都不認識,若不是他自己說,他們怎可能知道這趙炫的過往?
甄仕遠見兩人點頭想了想又問:“他官話說的怎麼樣?”
百姓道:“說的極好,不帶一點口音。”
甄仕遠聽到這裡,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道:“一個獄卒說的不帶一點地方口音的官話,那這獄卒還真是非一般的厲害。”
兩個百姓聽到這一句,忍不住互相對視了一眼,似是經他此時提醒,才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們原版正想說或許是趙炫家裡有些錢財什麼的,可一想到若是家中有財,就算是混日子,也不會安排獄卒這等說出來不算好聽,又日常同那些罪大惡極的兇徒接觸的危險活計。如此想來,這獄卒可一點不像趙炫口中的“混日子”。
兩人似是直到此時才發覺了幾分其中的不對勁,正在面面相覷之時,又聽甄仕遠開口了:“除了這些,關於這個趙炫你們可還有哪些是知道的?”
兩個百姓對視了一眼,兩人想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道:“這趙炫着實也沒別的什麼可說的了。不過雖說他這人來處不明,人卻是真的熱心,不但幫顧着我們,還經常照拂那些路上行乞的乞兒,就連失蹤前那一日,我等還看到趙炫在鋪子門口給乞兒送吃食呢!”
乞兒!甄仕遠聽到這一句,只覺得眼前墓地一亮: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條線將他們所查到的線索串聯了起來。
於是他忙問那兩個百姓道:“那乞兒的模樣你們可看清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個獨眼的乞兒,如果是的話,這一切似乎就能說得通了。
只可惜兩個百姓對此只是搖了搖頭,道:“我等是做食鋪的,大人也知道到了飯點食鋪總是有些忙的,那時候只來得及匆忙掃一眼,隱約看到一個頭發亂糟糟穿着破舊棉衣的乞兒的背影,至於樣子卻是沒看清楚。”
這就可惜了。甄仕遠有些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又問了百姓一些問題,只可惜百姓所答對於這個案子而言並沒有什麼幫助。
待送走了兩個百姓之後,甄仕遠當即便叫來官差,令他們拿着那幅畫像去長安周邊各郡縣衙門去問問十年前有沒有過這樣一個官差。
如今看似除了趙炫這個身份外,已經找不到這個男人生前別的線索了,再加上這個男人有意隱藏自己,更是難上加難。
可一個人要十年間行的毫無破綻是不可能的,方纔那兩個百姓曾說過這個趙炫生前曾提過自己做過獄卒的事情,若這個消息是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之中的真消息的話,其實也是說的通的。
辰時開門,酉時關門,從辰時到酉時,正是大楚律法中規定的官員官差當值的時辰。
若是把藥材鋪這門生意當做公務的話,趙炫這開關門的時辰似乎也說得通了。
一個人要撒一個謊,必須要同時用千百個謊去圓了這個謊。
可即便是撒謊的老手,要騙過腦子容易,要騙過身體本能的反應卻不是一件易事。這樣的開關門時辰極有可能是因爲趙炫確實曾在衙門當過差,至於是不是獄卒,只有問了才知道了。
當然,讓人只去長安周邊郡縣衙門問也是有他的考量的。這件事同綠意和紫檀二人有關,聯想到兩人的出身以及那個乞兒,整件事似乎都是圍繞長安展開的。再加上不管綠意、紫檀還是那個乞兒和趙炫,官話都說的極好,天下各城難免各自帶上些許地方的口音,縱觀整個大楚,也只有長安這邊的百姓最有可能練就一副如此嫺熟的官話了。
長安府衙那裡似乎並沒有這樣的人,如此的話便也只有從周邊各郡縣裡尋找了。
有畫像而且又指定是在衙門當過值的,如此一來的話,大理寺的官差幾乎只要一拿出畫像,喚來各衙門的老人,不到半晌的工夫便能有結果了。
很快,甄仕遠便收到了來自周邊潼縣傳來的消息,稱找到這個叫趙炫的人了,不,不能叫趙炫,當獄卒時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白義。
是個很大義的名字,而白義本人在周遭人的口中也是一個極講義氣的人。十年前有個民間鏢局運了一趟鏢送往外地,經過潼縣時,運鏢的鏢頭意外發現白義就是他年少時的玩伴,他鄉遇故知,高興之下鏢頭便在潼縣逗留了半日,兩人暢談過往喝了不少酒,到快天黑了,那鏢頭纔再次上路。
白義想着自己的玩伴工夫不錯,而且這裡是長安,哪個不開眼的賊人會在長安附近下手的?於是便沒有阻攔,結果到天亮時,傳來消息說那鏢局在潼縣附近的山路上因着天黑路滑又喝了不少酒出了事,連人帶鏢車一起滾落了山崖,山崖之上只剩下散落的鏢車架以及山崖邊草叢裡劃拉過的觸目驚心的血跡。
這樣的場景,熟悉山路的只一眼便知道是出了什麼事,白義也因着這件事後悔自責,自責自己當日若是攔着玩伴不讓喝酒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沒過多久之後,白義便在周圍衆人不可思議的眼神中卸了衙門獄卒的活,說是要回鄉種地去了。
自此之後,潼縣這裡的人便再也沒有看到過白義,直到這一次大理寺的人拿着畫像來問。
這樣一段“清白動人”的過往着實有些出乎甄仕遠的意料之外,不過於甄仕遠而言,這樣的過往卻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必然還有別的秘密隱藏在這段過往之下,要知道綠意和紫檀的最終目的是爲了將真真公主拖下水,所以,事情最終定然會繞到真真公主身上。
據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