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之內在翻騰,謝承澤緊緊抱着自己的肚子,將頭腦蜷縮起來環抱住了自己。
外頭地動山搖,有地動有山洪,他蜷縮在小小的一方橫樑之下,努力護住自己的性命。
他不想死,自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不管是被謝五爺一家救治前還是遇到謝五爺一家之後,他都在努力的活着。
即便如今,他也想活着。或許正是因爲曾經性命攸關的經歷,也或許是因爲他這一生最初那段有記憶的日子便是看着生命在消逝,所以他格外惜命。
這珍惜,不止有他自己還有別人的。
所以,在下定決心做這件事以前,他選擇灌醉徐和修獨自上路,在最終做這件事前,把鎮南王妃送走了。
他不想死,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事必須去做。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這封地會成爲一片火海,滿目狼藉。有無數人會死於西洋槍炮的炮火之下,可人算不如天算。
突如其來的地動與山洪徹底打破了他的計劃。想象中你死我活的相鬥沒有出現,天災之下,萬物如螻蟻。
他蜷縮在洞裡,等着被人發現,不管那時候他是不是還活着。
大抵此時着實是除了蜷縮等待,無事可做,他幽幽嘆了口氣,莫名的想到了張解素日裡最喜歡說的話。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餘一無窮變也。”
不管怎麼算,總有一絲變數。這種話往日裡他想來印象並不深,不過今日卻當真感受到了所謂的其一變數的感覺了。
不過這樣的變數,對他而言倒也不全然是壞事。
也罷!機關算盡到最後卻連機關都根本沒有來得及動過,如此倒也算是各隨天命了。
再次幽幽嘆了口氣,想到地動山洪來臨的那一刻,站在他面前不遠處的真真公主驚慌失措的眼神。
她曾視世間萬物爲螻蟻,那些公主府的下人僕從,皇城大道上阻攔她的官員禁軍,這鎮南王府上被她拿來試槍的鳥獸的生與死都不過在她的一念之間。
彼時,她是掌握這些她眼中“螻蟻”性命的主宰者,
眼下自己卻成了天災之下的螻蟻。
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也不知天災之下,這位曾經猖狂一時的真真公主還能不能活着。
謝承澤的思緒從真真公主身上剝離開來,想起了被他安排離開的鎮南王妃。
他找到鎮南王妃時早已成人,短短一段路程的同行有些許親近,卻離完全接受這個母親尚遠。
鎮南王妃並沒有對不起他,他亦是如此,這段母子之情終究只能說是造化弄人了。
若是這一次還能活着,他會試着去接受鎮南王妃。
還有謝家,謝五爺救他離開火坑,謝家養育他多年,這份恩情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償還,若是這輩子不行便只能下輩子償還了吧!
和修那個傻小子當時因應當是嚇壞了吧,依着他的性子,醒來之後必然會去尋喬大人,喬大人……想到這個年幼相識的女孩子,謝承澤心情有些複雜。
時隔多年,他並沒有認出她來,而是看着她同解之相識相知,待到意識到她就是曾經那個年幼相識的女孩子時,她早已與他不再相干了。
如此……也好。比起揹負了太多秘密的自己,解之更適合她,也會珍惜她一生的。
聽說解之已經回去了,他們會成親吧,然後生一對聰慧可愛似極了他們的兒女。謝承澤不由莞爾,幽幽嘆了口氣。
他蜷縮着,昏昏欲睡。
天災之下等待救援的人會是什麼樣子的?他曾經隨同大理寺官員前往災禍地,看到那些被拘在小小的洞裡,等着被人發現的百姓。
有些僥倖活着等到了,有些被發現也早已成了屍體……
他不會因爲缺少食物餓死,卻會先一步因爲缺水而死,那時候他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吧!謝承澤彎了彎脣角,睜眼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也許閉上眼睛就不會餓了。
一切各隨天命。
不過不管生與死,和修他們一定不會讓他留在這洞口裡,沒準死後逢年過節還會爲他上柱香……
……
驟然出現在視野中的亮光有些刺眼,謝承澤睜開眼看着出現在洞口的將士,愣住了。
“謝大人,快出來吧!”搬動毀去的房舍救人的將士說道。
謝承澤:“……”這還不到一日的工夫呢!他就獲救了?
還在發呆中的謝承澤被將士拉了出來,站在廢墟之上看着從廢墟中被救出來的百姓。
“鎮南王封地不富裕,”指揮救人的將士指着廢墟之下不斷被扒拉出來的百姓,說道,“不過窮也有窮的好。”
屋舍低矮破舊,沒有那些雕欄玉砌加諸於其上,人也不會被深埋,地下河道乾涸,洪水衝入鎮南王封地被分流走了大半,倒也陰差陽錯的成了一件好事。
那些死後的事看來是暫時不用考慮了,他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好活,也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不過,在此之前……謝承澤轉向救人的將士,問道:“你們可見過真真公主了?”
既然天災之下萬物平等,真真公主也在萬物之列,況且她的身體狀況遠勝於常人,想來也應該活着吧!
沒想到他這話一出,正在指揮救人的幾個將士神情便怔住了,頓了片刻之後,爲首那個將士輕咳了一聲,擡手一指指向廢墟之下鎮南王封地最高處的城門,道:“公主……已經死了。”
謝承澤順着他的指向擡眼望了過去,在看到豎在城門最高處高旗上的黑乎乎已成了焦炭的身影時不由一愣。
知曉他天災之下應是瞬間便被埋入了廢墟之中,並未看到過程,將士將目擊了那一切的百姓所說的話說了一遍。
“地動山洪來的突然,謝大人你們來不及逃跑瞬間被埋入廢墟之中,可真真公主身手厲害,她逃了。”將士解釋道,“真真公主十分厲害,據目擊的百姓所言,山洪涌來,她跑的不慢,整個人向整個鎮南王封地的最高處奔去,一個翻身便登上了城門之上。城門地基牢固,並沒有被地動所毀,真真公主就站在城門之上鬆了口氣,而後仰天大笑……”
說到這裡,將士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知道爲什麼,這話說起來總覺得真真公主似個話本子裡的反派一般。
“笑了沒兩聲,一道驚雷閃過,真真公主的笑聲一下子便消失了……”將士說道。
山洪與大雨驚雷交聚,真真公主躲過了地動卻沒留意天上的雷火。
“有工匠出身的百姓道插在城門上的那鐵旗杆子引雷,真真公主靠着旗杆子,當時其他屋舍都被地動所毀,她所處之處最高,整個人被劈也不奇怪了。”將士道。
他們並非匠人出身,不懂這些所謂的原理,不過那些講究的屋舍建築之上似乎確實有這麼個東西。
是以,對工匠的解釋也並非理解不了。
事情的經過遠比他說的要複雜的多,真真公主在雷火之下瞬間喪命,喪命之時,她的笑聲還在,可將當時見到這一幕的百姓嚇壞了。
居然……就這麼死了?謝承澤鬆了口氣,淡淡道:“果真是因果循環。”
視他人爲螻蟻總有自己被視作螻蟻之時。
“謝大人,張天師同我們打過招呼了,朝廷派官員前來,徐大人也在其中。”將士似乎對他的交情網還挺清楚的,笑着說道,“張天師原本也要來的,只是下個月初一要娶妻,是以來不及過來了。”
娶妻?謝承澤怔了一怔,問將士:“張天師娶的可是大理寺的……”
“是喬大人!”將士笑着說道,“聽說那位喬大人也是個奇女子,不止生的好看,查案斷案的本事也是一流,是陛下親賜的婚,都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謝承澤垂下眼瞼,頓了片刻之後,忽地彎起脣角,笑了:“不錯,天造地設的一對,天作之合!”
“對,天作之合!”將士用力的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而後樂呵呵的說道,“那話本子我也看了,裡頭的張女官和喬天師是一對的,如今真人也成親了,那種感覺當真是嘖嘖嘖……”
謝承澤笑着應了一聲“是”。
將士還想繼續說話,身旁一個兵士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比了個口型——徐十小姐。
將士這才恍然記起寫張女官和喬天師那本話本子的是徐十小姐,而徐十小姐則曾是眼前這位謝大人的未婚妻。
一對走到了一起,一對卻陰陽相隔。
發覺自己說錯話的將士神情一怔,連忙想要道歉,卻見面前的謝承澤笑着朝他搖了搖頭,道:“無礙了。”
與阿緣相知的那個人也不是他。
聽他道“無礙了”之後,將士這才鬆了口氣,而後笑着說道:“謝大人待與徐大人會合之後趕回去說不準還來得及討杯喜酒喝喝!”
謝承澤只是笑了笑,淡淡的看着一片廢墟的鎮南王封地,道:“我還是同你們一起重建封地吧!”
他生來陰差陽錯沒有在這片屬於他的封地上生活多久,如今也想擔一擔鎮南王一脈的責任。
只是這個想法並沒有實現的機會,徐和修是手執聖旨而來的。
“有什麼事不能實說?非要自己一個人以身犯險?”徐和修紅着眼睛看着他道。
謝承澤苦笑了一聲,搖頭道:“這是我的責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徐和修揚了揚手裡的聖旨,沒有按照流程默讀聖旨,而是開口直道,“陛下讓你回京!”
謝承澤有些驚訝,徐和修搖了搖頭,道:“十妹妹喜歡的那個不是你,這一點喬大人已經同我說了。我二人快些走,指不定還能趕上解之的喜酒喝!”
“離下個月初一隻剩五天了,你便是用飛的也來不及。”謝承澤想也不想便戳破了他的幻想。
“那就之後再讓解之補上便是了。”徐和修說着,催促他,“趕緊走趕緊走!”
徐和修似乎知曉陛下讓他急急回京的緣由,可是不管他怎麼套話,素日裡話一套就來的徐和修這一次卻是出乎意料的口風緊,不管如何就是不肯說,只是讓他趕緊回京。
逼到最急的時候,徐和修也只是急的跺了跺腳,道:“臨走時喬大人叮囑我一定要快些將你帶回京,莫讓旁人佔了先機!”
旁人?先機?謝承澤更糊塗了,徐和修也不肯多言,只是催促着他快些回京。
即便一路不停緊趕慢趕,這一路也足足走了十天,承澤和喬大人已經成親了。
他們沒趕上兩人成親時的情形,不過自進了長安便聽路旁的百姓在說着那一日十里紅妝,長安城百姓盡數圍觀的情形。
“我倒是頭一回知曉咱們陰陽司的天師居然長的那般好看!”
“還有喬大人居然長的那般美!”一旁也有人驚呼道。
比起內裡,多數人第一眼看到的也只有外表,這兩人內裡登不登對他們不知道,不過外表卻是極登對的。
兩人一路急行,到了宮門前才走下馬車便看到不遠處宮門前已經有一輛馬車等候着了。
“是解之的馬車!”徐和修見狀一喜,忙道。
說話間馬車裡的人似乎聽到了他二人的動靜,車簾被掀開,兩人自馬車上走了下來。
其實滿打滿算,離他去而復返還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可看着面前這兩個人,徐和修還是有種這兩人“似乎變了”的感覺在裡頭。
解之還是那副陰陽司天師的打扮,女孩子將頭髮挽了起來,一副婦人的打扮,彷彿二十多天不見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也多了幾分莫名的韻味。
看着兩人眉眼間不自覺的笑意,徐和修幽幽嘆了口氣,嘆道:“人成親之後似乎特別喜歡傻笑,我爹孃就是這樣。”
也不知道他往後會不會也是如此。
謝承澤看着攜手而來的兩人,目光閃了閃,有些悵然,不過隨即便釋然了。
如此也好,有些事從來只有他一個人知曉也只他一個人有印象。
“解之,喬大人。”謝承澤朝他二人點了點頭,說道。
“待你出宮再請你吃酒!”張解對謝承澤說道,“眼下什麼都不要說了,快隨我們進宮去!”
還是這樣匆匆催促他進宮,謝承澤不解,不過對面前兩人,他深信不疑,也未多留,點了點頭便擡腳跟上了他們。
也不知此番陛下如此匆匆召見他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