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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將至,嶽州城內一片靜寂,此時這座城中的上萬名兵勇,無不是緊張的握着紅纓槍、腰刀,至於鳥銃之類火繩都已經被收走,之所以如此,是害怕引了火,暴露了大軍的蹤跡,進而導致大軍無法安全離開這座孤城。
“老天爺保佑,觀世音保佑……”
幾乎每一個湘勇都在祈求着滿天的神佛,至於那神佛是否能夠保佑他們,就不是他們所能知道的了,現在所有的一切,不過只是心理安慰罷了。
“弟兄們都聽好了,待出了城,若是你我大聲講一句話,沒準小命就會丟在這嶽州城!”
其實不用哨官們的吩咐,爲了活命,也沒有人敢大聲講話,現在這個時候最緊經的是保住性命。
不過縱是大傢伙抱着小心,待出城前,還是傳來軍令,要求大傢伙嘴裡都含上一枚銅錢,以免講話。這便是史書上的“人銜枚馬裹蹄”。
待到子時過後,數天來緊閉的嶽州城門打開了,一隊隊湘勇隨即悄無聲息的在夜幕的掩護中離開了這座城市。
一切順利的超過曾國藩的想象,非但上萬兵勇順利出了城,且沿途又未遭到賊逆的攔截,在他看來這反而坐實了他之前的猜測——嶽州城下賊逆兵力有限,實爲疑兵。
不過縱是疑兵,這會曾國藩也不會自己撞上去,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趕緊離開這裡,在接連趕了幾十里路之後,在新牆河邊市鎮上,他們又徵得了上百艘漁船、舢板,於是曾國藩等人便坐在船上,水陸並進,浩浩蕩蕩的向南駛去,他準備先到達汩羅江,然後從那裡逆江而上,進入江西,離開湖南。
第二天近午的時候,沿途一路徵得民船,差不多半數的兵勇都上了船,至於剩下的兵勇,則則曾國荃沿湖向南行軍。而前方探路的騎兵回頭報告:在前面的鎮上正在殺豬宰牛,八仙桌擺滿了一條街。大喜之下曾國藩,立即下令水陸並進,在汩羅江江口的鎮子上休息。
中午時分,湘勇水陸兩支人馬聚集在這個湖江交匯處的小鎮。鎮子上的士紳早已經奉着曾國荃的命令,殺豬宰牛的準備好飯食,一張張桌子更是擺滿了鎮前的曬場,趕了一夜半天路的湘勇,這會早已經是又累又餓,那裡還會顧忌那麼多,紛紛衝過去大口吃喝起來。
就在他們大口吃喝的時候,,突然先是一陣炮響從湖上傳了過來,炮彈準確的落在了曬場上,一發發榴彈在人羣中炸開,一時間整個曬場完全爲硝煙所籠罩,鑄鐵破片在硝煙中橫飛着、收割着人們的性命,那些先前還大口吃肉的湘勇,這會甚至連躲避都未曾躲避,只是站在那任由炮彈不住的落在他們的身上。
榴彈在人羣中爆炸,實心彈擊碎幾個人後落在地上再次彈起,又一次將人們的肢體砸的粉碎,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曬場和附近的田野上回響着。
就在這時,在百多丈外的田間,出現了一道藍色的線條,下一瞬間,藍色的線條被白色的煙雲所籠罩,那些正四處奔逃躲避炮擊的湘勇立即聽到耳邊傳來的“嗖、嗖”聲,隨着一陣彈雨的襲來,更多的人倒下,飛來的子彈不斷的擊穿他們的軀體,打斷他們的手臂、大腿。
對於分鐘前還沉浸於吃喝中的湘軍來說,突如其來的打擊是致命的,在槍炮鳴響中,隨着鼓點的敲響,埋伏在鎮子附近的一個團的戰士排着整齊的陣線,向着鎮子衝去,像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水一般壓向於炮火中掙扎着的湘軍。
“完了……”
幾千是在炮聲從湖上傳來的瞬間,曾國藩的心底便浮現出這樣的一個念頭,
看着漫山遍野衝來的,方知自己一手領着湘軍踏上了一條絕路,那賊逆不是沒有發現他們,而是在等着他們精力耗盡之時。
那些趕了五六時辰路,早已經累急的湘勇,原本只以爲是在這裡吃些東西,可驟然被人用炮火這般一轟,立即便亂了陣腳,個個嚇得膽戰心驚,尚未交手,先已氣餒腿軟,更多的卻是倉皇逃散開去,試圖躲避從湖上打來的炮彈。
而王錱、李續賓只得強壓住陣腳,指揮湘勇迎敵,可用着大刀纓槍的湘勇完全不能阻擋使用線膛槍的義軍,不過只是一個照面的功夫便立即敗下陣來。此時,天地間盡是一片炮聲、槍聲、鼓聲以及腳步聲,彷彿雷鳴電閃般,只震得那些湘勇如同跌進陷阱一般,不知向何處奔逃,只得退回江邊。
又氣又急的曾國藩無計可施。看到一羣湘勇抱頭鼠竄,直向江邊奔來,怒火中燒的他慌忙抽出劍來,離船上岸,叫人將一面軍旗插在江邊,自己仗劍立在旗下,鼓起眼高聲喝喊道:
“有過此旗者,立斬不赦!”
潰勇被鎮住了,呆立在江邊,不敢前進,有幾個想將功補過的,又硬着頭皮轉回去。這時,又一股潰勇猶如被狂風捲起的敗葉,沒頭沒腦地來到江邊。其中一個湘鄉籍小個子勇丁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沒有看到曾國藩站在那裡,暈頭轉向地從旗杆邊跑過去。曾國藩恨得牙齒直咬,一劍刺去。小個子勇丁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鮮血染紅了河灘。趁着曾國藩抽劍的時刻,一羣膽子較大的逃勇慌忙繞過軍旗,手忙腳亂地向停在江邊的船上涌去,並不等將令,便搖槳開船,更多的湘勇則趁混亂之機脫下號褂,丟掉刀槍,躲進草叢樹後。
曾國藩雖仍仗劍立在軍旗下,但已絲毫不起作用,一隊隊潰勇繞過軍旗,跳上那些從漁民手中掠來的漁船、舢板,倉皇逃命去了,這時李續賓跑到曾國藩面前哀聲請求道:
“滌師,這邊實在是撐不住了,你老也趕快上船,此仇來日再報。”
曾國藩看着如海浪般壓來的賊逆,以及全部亂了套、爭先恐後上船逃命的湘勇,而在那洞庭湖上,賊逆的水師這會已經抵近了,非但船上的兵丁拿着洋槍朝着舢板漁船上的湘勇開槍,甚至還憑着船堅,直接撞沉那些舢板。
眼前的這一幕,只讓曾國藩無可奈何地直搖頭,但仍不願意上船。李續賓心裡一起立即將他硬拉上船上,立即讓人划船。
這時,汩羅江面上颳起了東南風,船逆風逆流而上,走的甚是艱難。李續賓逼着勇丁下船,到岸上去拉縴,許是因爲湖上有許多勇丁的小船,那邊的賊逆根本沒有顧得過來,這邊只帶着千餘人的曾國藩,逆江而上順利的逃出了險境。至於那些岸上的勇丁,則大都四處尋路,翻山越嶺,丟盔卸甲地向四面八方逃去。從開仗到全線崩潰,前後不過一頓飯工夫。
曾國藩坐在拖罟上,聽着身後隱隱傳來的槍炮聲,想着自己這副倉皇奔命的狼狽相,不禁又惱又羞。辛辛苦苦訓練了一年、期望建不世之功的湘勇,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曾國藩灰心至極。皇上的重託,恭王、肅學士的信任,自己的抱負,眼看都將化爲泡影。《討粵匪檄》中的那些大話,將會永遠成爲子孫後世的笑柄。
想到這裡,曾國藩羞得無地自容。他閉住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胡林翼來,又一次浮現出兩在湖畔的對話。
“滌生,天命在漢,還請兄莫自誤!”
天命!
天命!
曾國藩唬得睜開眼睛,難道這天命當真在漢嗎?
若是現在自己再投順漢軍,那麼……若是當初歸順的話,又豈會有現在的慘敗?瞬間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底的那種羞愧使得他腦中一熱。
“不行!我堂堂朝廷二品大員,豈能受此的侮辱,還不如自己一死乾淨。”
曾國藩的雙眼下垂,面色煞白,無神地望着艙外湍急的汩羅江的江水。看着汩羅江,他想到了屈原,未來曾想自己居然能和先賢一般投於這汩羅江中!
“時也,命也!”
曾國藩在心裡絕望地長嘆了一口氣,此時,心灰意冷的他已經認命了。
康福進了艙來,見曾國藩似死人般地呆坐在凳子上,兩隻眼睛已經木了,他猛然意識到情形不妙,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麼,而是悄悄退出,坐在艙外,一步不再離開。
船繼續往前行着,曾國藩望準了艙邊有一個漩渦時,他便推開艙門,緊閉雙眼,先是一聲長嘆,然後便縱身向漩渦跳去。
聽見水響的康福,見艙門大開,便知大人投水了,他一邊大喊“快救大人”,一邊跳進漩渦中。滿船人大驚,紛紛奔向船舷邊。湖邊長大的康福水性好,很快就把曾國藩推出水面,船上人接住,把他擡進艙內。
康福把手放到曾國藩鼻孔邊,覺察到一絲氣在出進,才放心。大家七手八腳給他換衣服。好半天,曾國藩才睜開眼睛,看見康福溼漉漉地站在旁邊,知是他下水救自己上來的。他怒視康福一眼,冷冷地說:
“難道你想讓老夫苟活於世,任由賊逆羞辱嗎?”
雖說曾國藩滿面怒色,但康福仍平聲對着其說道:
“大人,你老安心養神吧!一切到江西后再說。”
又累又氣且經一番生死後的曾國藩此時已無力再說話,平躺在牀上,讓這船拖着他逆江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