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裡村,一個位於湘南羣山之中偏僻的山村。
由於它過於貧窮、過於小了些,以至於幾乎無人知曉這個小村落。在在連綿起伏的山野中,幾十畝瘠得幾了沒有收成的水田、幾座殘缺下全的農家屋、十幾戶支離破碎的人家,再加上山崗上一堆一……堆的亂墳,便是這個村的全部。
對於村子裡的人來說,爲了獲得餬口,他們可以幹任何活計,無論輕重,只要能夠餬口。不過村子裡的人,每年冬天的時候,往往都會去廣東挑鹽,雖說掙錢不多,可在冬閒的時候,若是挑上個幾趟鹽,至少這一年關便能捱過去了。
挑鹽一走便是上千裡!
可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並沒有選擇!
躺在路邊的破廟裡,又一次鄧明昭將身體靠近那火堆,以讓身體更暖和一些,山間的寒風不時的從大開的門洞、破牆裡灌進來,若不是點着一堆火,這不定得凍成啥樣。
此時鄧明昭似乎能夠感覺到當年父親的親勞了!
看着那火堆,他似乎能看到油燈下精明能幹的母親正在那裡納着鞋,而明禮、明權那兩小孩正躺在母親的身邊酣睡。
想着家人鄧明昭心裡油然涌起一些安慰,那腫脹的雙腿似乎不再腫脹了。爲了不讓母親翻來覆去地盤算着明天的口糧,後天的口糧,這個月的口糧,下個月的口糧是否有着落,能不能保證溫飽,有多大的把握等等。他像村子其它人一樣——拿起了挑子,帶着乾糧去廣東挑鹽。
現如今這鹽比之過去更金貴了,自然利也就更大了。
“一斤鹽一百七十文,一百斤就是十兩銀子。若是再多挑上十幾斤,就能出一兩銀子來……”
在心底默默的算着這個賬,鄧明昭的心底便是一熱,若是這樣,娘就再也不用爲生計犯愁了。在父親去世之後,家裡也就只剩下了那麼幾分薄田和兩間老屋。也就是從那時起,平素不知世事難的他體會到什麼是日子。
也就是從那時起,作爲長子的鄧明昭離開了私熟,父親離去之後,再也無力負擔每年的束脩了,雖說可惜,但他必要那麼做,他必須要撐起這個家,從那時起,他脫去了長衫,像其他人一樣下田幹活,辛苦着只爲了能讓一家人吃上頓飽飯。
雖說如此,但在青黃不接的日子,一家大小隻能靠旱地裡的番薯充飢。生活完全沒有來源。爲了活下去,他想盡了一切辦法,就現在隨村子裡的人一同挑鹽,便是在他的苦苦相求下,母親才同意。
畢竟這挑鹽一路千里,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麼意外。
“要是年前能再挑一次的話,那便能剩下二十幾兩銀子來,明年就再也不愁了,沒準到時候還能讓明理、明權他們去私熟裡讀書……”
心裡這般想着,他翻了身也許是因爲過於疲憊,很快人便睡下了。第二天,天未放明,隨着同村的鎖子叔喊一聲,破廟裡的鄧明昭和其它人一樣,都趕緊醒了過來,吃完乾糧繼續趕着路。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他們就是這般風餐露宿,餓了便吃着挑子裡挑着的乾糧,喝了便喝着冰涼的山泉水。一路朝着廣州府的鹽場走去。
差不多走了半個月,一行人終於來到了鹽場,鹽場位於海邊,除了同樣衣衫破爛的竈民之外,還有許多和他們一樣從各地往鹽場挑鹽的貧民,因爲“鹽法“例文中允許“貧難軍民,將私鹽肩挑揹負,易米度日“,雖然不少人藉機販私,但確實也有不少貧民以此爲生,這倒也算是一件“德政”。
到了鹽場,按着規矩,在挑鹽之前,大家要吃頓好的,於是鄧明昭便與同村的人一起去鹽場邊的飯攤上吃頓好的——其實也就是一碗帶幾片大肉的米飯。就在他們剛點下肉飯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一大羣人。直奔這飯攤而來。
“來啊,一人一碗飯,一桌再上一碗大肉!”
領頭的人一邊走一邊喊着。
這羣人一色的青布馬褂,黑色棉褲,頭戴斗笠,腰間的寬帶中別著解手短刀、手插子、鐵尺、匕首等傢伙,一看便知這是販私鹽的鹽梟,他們與挑鹽的貧民不是同類的人,前者是爲餬口,而這些人則是爲了掙取暴利。
因爲湘南偏遠,又是淮鹽的運銷地,所以鹽價極高,販賣私鹽,自然獲利頗豐。於是常年都有一幫亡命之徒便成羣結隊往湘南販鹽。這些鹽梟極是兇悍,往往一言不和,便拔刀對壘,連官府都拿他們無可奈何,非到迫不得已,往往眼睜眼閉。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將官府打點好了。
這羣鹽梟進店之後,把幾張桌子往當中一併,胡亂坐下,要了十五六碗滷肉,取出自帶的幾壇烈酒,縱酒啖肉,大快朵頤。又有幾人掏出牌九、骰子,喝五吆六,賭了起來。這路邊的草棚子搭起來的飯攤中再無片刻寧靜,喧叫亂耳,一片烏煙瘴氣。
瞧着這些鹽梟,鎖子大皺眉頭,小聲對鄧明昭說道:
“吃快點,趕緊點,咱們走吧。”
他的話聲雖不大,可旁邊的正在喝着酒的鹽梟聽着他的話聲,頓時來了興趣,嚷了一聲。
“你們是湖南來的?”
“嗯嗯,是的,爺!”
雖說心知這些人不好對付,可鎖子還是點頭應着。
“那咋個沒剪辮子,不是聽說湖南那邊都剪了嘛?”
“城,城裡頭剪了,山溝裡邊沒人問題……”
“哦!”
儘管鎖子叔他們沒有注意到,但是鄧明昭還是覺得那鹽梟在應聲時,那目中閃過一道神采。可還沒等他弄明白,就聽着那人說道。
“掌櫃的,把這桌上肉給他們端過去一碗來!”
“這,這如何能使得?”
不等鎖子叔拒絕,那鹽梟便嘿嘿笑說道。
“現如今在這地方能碰着家鄉人不容易,這碗肉就當留個交情吧!”
那鹽梟脫口而出的是滿嘴的湖南話,一大碗噴香的肉被掌櫃的從鹽梟桌子上端過來,雖說吃了一半,可卻還剩下十幾塊,待到鎖子叔和衆人謝過那鹽梟,大傢伙便你一塊我一塊的吃了起來。
吃完了肉,吃完了碗裡的米,臨走的時候鎖子叔特意領着大家向那老鄉道個謝,然後便離開。
“沒曾想,擱這居然能碰着這樣的人……”
“可不是,這出門在外,還是得靠老鄉!”
就在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大有出門碰着貴人的感覺時,鄧明昭卻只覺得的一陣頭暈,他旁邊的人也是和他一樣,嘴裡嚷着。
“這是咋了,頭咋暈了……”
不等說完,人便倒下了,在鄧明昭倒下的時候,暈頭轉向、渾身痠軟的他只聽着身後傳來一個話聲。
“嘿,這麻藥倒是挺靈的,十幾人,一下子就放倒了!”
說話的正是先前給他們肉吃的鹽梟。
“快點,麻利點,把這些人都弄上船,這可都是銀子!”
迷迷糊糊中,鄧明昭覺得自己被人擡了起來,而他的心底卻盡是疑惑,畢竟這但凡是來挑鹽的過日子的都是窮光蛋,這人把他們麻倒了又是圖啥。
圖啥?
在船身隨着海浪顛簸的時候,鄧明昭終於明白那些鹽梟圖的是什麼了——圖的是人!
他們被鹽梟給賣了!
賣到了豬仔館裡頭!按旁人的說法,他們一人值幾十兩銀子。
而這正是鹽梟綁架他們的原因,鹽梟之所以綁架他們這些從外地人,正是因爲他們在廣州那邊無親無故,便是死了也不會有人過問他們的下落,即便是他們的家人知道了,又能如何?難道還能到廣州去找他們嗎?
想到家人,想到娘和兩個年少的弟弟,鄧明昭的心底便是一陣心痛,現在自己被那鹽梟給賣到外洋了,那娘和弟弟們該怎麼辦?
“八年!”
嘴裡這麼唸叨着,鄧明昭連死的心都有了,那些洋人說什麼他不知道,可看着那份契約上不知什麼時候按着的手印,那是賣身契。按賣身契上的約定,他要幹完八年的活才能回家。外洋在那,他不知道,甚至就連能不能活着到外洋,他也不知道。
置身於悶熱的船艙裡,嘴脣乾裂的鄧明昭瞧着漆的艙裡頭,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去哭了,似乎大家都認命了,說來也是,現在這洋船飄在大海上,不認命又能怎麼辦?難不成要跳海去嗎?
跳海也只有死路一條。
“八年、八年,只要熬過去就行了,熬過去就行了……”
嘴裡這般唸叨着,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鄧明昭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道着,可是在內心深處,卻又是無盡的後悔與惱恨,他後悔自己爲何不聽孃的話,惱恨自己見識太短,爲何非要吃那塊肉,若非是如此,他又怎麼可能被人當豬仔給賣掉?
甚至於,他在心裡都恨起了那鹽來,若不是湖南的鹽價那麼高,若不是爲了掙那十幾二十兩銀子,他又豈會不遠千里去挑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