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軍漢沒精打采的擡頭:“有吃食麼?將兩塊炊餅也罷,跟着跑了半宿,嗓子都喊破了,沒半點水米下肚,現在還得各自歸家,軍中糧餉還不知能不能繼續吃得上,實在是沒半分氣力了。”
上頭蔡家家奴倒也爽快,丟下不少炊餅來,底下軍漢揀起就啃,直着脖子朝下嚥,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的回答:“本來一切好好的,俺們幾萬軍在東華門外齊集,太子也出來了,撫慰全軍,然後就要去奉請聖人內禪傳位,誰知道那平燕的楊大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身邊還有與樑隱相相隨,直娘賊,那楊大人還帶着數百上千重騎,馬高人壯,披着的甲加起來三四百斤打不住!這一排排逼上來,誰當得住?更不用說那楊大人還將神策軍都帶來了!”
軍漢們七嘴八舌的紛紛補充:“直娘賊,俺們時運就是這般不濟!俺們也還罷了,太子時運,也直孃的這般不濟,這大位老天都不想給太子!軍前宣詔,楊大人奉出而平亂,直孃的,動用這般狠霸霸的滅了一國的奢遮人物,俺們聲勢再大,又濟得甚用?”
“那些甲士恁的兇惡!俺不是在最前面,人羣當中看着這些甲士一排排的逼過來,心裡就不會想事情了,等清醒過來,俺已經在御街西面了,俺都不知道俺腿腳這般快,迷迷糊糊的就跑了幾里路出去,趕在多少人前面,回去之後,可得給俺這雙鞋磕個頭,不然就是馬蹄底下一堆爛肉了!”
院牆上的元隨家奴們都張大嘴聽着,不時還發出三兩聲慨嘆,今夜風雲變幻若此,本來以爲就是聖人與太子兩人之間的角力了,勝負也只是在這兩人之間產生,誰知道就冒出個來!而現在接了這大位的,就是近來爲大家最不看好的趙佶!
還有那個楊凌,聖人怎生尋到他的,怎生就用了他來平亂的?今夜之事,註定將爲後世史家,所爭論,所揣測,所讚美,所咒罵,所紛紛擾擾,綿延千年!也將成爲凡有井水處,月白風清之夜,閒人坐在門外,議論古今傳奇的談資之一,置身其中之人,將註定爲後人無數次的提及,而楊凌,正是其中份量最重的。
正在院牆上院牆下,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越談越起勁,連府中管事都爬上牆頭不斷髮問。而底下軍漢拍手打掌的不斷渲染今夜之事奇詭兇險之處時,就聽見腳步聲雜沓響動,一隊人馬匆匆而來,看模樣正是朝中大臣元隨,卻未曾有儀仗張蓋,當先之人已經揚聲而呼:“高三司來拜太師,高三司來拜太師!”
來人正是蔡京最爲心腹之一,三司使高屐,底下軍漢看見,夾緊鳥嘴,撒開鳥腿,飛也似的跑走。而府中人也知道高屐在亂事未定的時侯來拜蔡京,定然有要緊事情商議從現在開始,還不知道有多少當道諸公,要來拜蔡京,商討出一個應對今夜絕大變故的方略出來!
緊要關頭,還不是要指望俺們太師?那些這些時日在臺前風光之輩,又在哪裡?府中管事們人人都覺得面上有光,也不敢耽擱,忙不迭的遣人去擡走堵住門口的大石傢俱,小心翼翼的敞開側門。
而扈衛着高屐的元隨們早在外間急得團團轉,看見側門打開,頓時就涌高屐入內,慣常禮節寒暄,這個時侯早拋到了九霄雲外去,開門之人,在人縫當中看見了高屐。
這位久在三司,爲大宋財政大管家的重臣,此刻就是一身青袍,戴了頂舊璞頭,一副神不守色的焦灼模樣,匆匆而入,而在外間街口,這個時侯又有燈籠火把亮起,卻是又有大臣,在元隨的簇擁下,急急而至。
蔡京府邸的內書房當中,不多時就坐了不少人,能延入此間的,自然就是蔡京心腹中的心腹,鐵桿的死黨,放在蔡京最爲薰灼的時侯,區區一個內書房,縱然闊大,也絕容不下蔡京的心腹班底。
可是自從蔡京上次去位,蔡黨聲勢大減,而蔡京雖然復位,可一副衰頹模樣,謹守政事堂只是料理大宋財政事,絕不向其他地方伸手,這般作態,更是讓不少羽翼心寒,紛紛離散而去另覓高枝。
斯時斯境,比起最盛時侯朝中要緊位置全爲蔡京一黨掌握,已然是物是人非了,所謂蔡黨,打着的旗號自然是承自王荊公變法以來的新黨,經過幾代皇帝的支持,新黨已然成爲一個相當龐大的政治勢力。
如果說一手創建了所謂大宋新黨的王荊公,作爲士大夫的氣節操守還沒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行事宗旨也是要主持推行變法,挽救大宋這沉痾難愈的局面,存亡續絕,以拯時弊,到了現在的所謂新黨,已然完全變了模樣,全部行事宗旨,就是依附於君權,自固權位,安享富貴,同時全力針對舊黨清流之輩,對方贊同的,自己就一定要反對。
黨派之分,無非就是權位之爭,再沒有是不是行變法事的什麼事情了,所謂舊黨輩,就是牢牢堅持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個原則,君王絕不許侵犯士大夫利益,絕不許有什麼舉動改變這個格局。
幾代君王均不約而同的重用新黨,就是因爲新黨實在是用以擴張君權的一個好工具,什麼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虛屁,能有機會將這般權勢盡數收在手中,誰還顧得這甚鳥祖宗家法?
正因爲如此,現今以已然垂老的蔡京爲旗幟的所謂新黨,是最爲善於秉承上位者的意志,全部行事都僅僅是爲了鞏固自家權位富貴的一個團體,也難怪幾代君王,不論是不是要行變法事,不管傳統士大夫舊黨清流輩團體如何將他們視爲奸邪倖進之輩,也始終抓在手裡扶持重用的原因所在了。
可是因爲這些年來,大宋國勢的確一天天的看着衰退
下去,生煙起火,原來在臺上的用事之人,對朝局暗流再也壓制不住,哪怕趙佶也不得不退讓,蔡京也不復往年的戰鬥力和掌控力,舊黨清流輩漸漸勢大,直到能分庭抗禮,甚而集結於東宮身邊,漸漸有掌控朝局之勢。
所謂新黨,那些已然到了不能改換門庭之輩人心惶惶自不必說。就是趙佶,對這等局面也深忌之,所以寧願朝中政事運轉不靈,無人能夠管事也將一些重要職位虛懸,不願意輕易安插舊黨清流輩上位用事。所以趙楷如此不堪大用,趙佶也始終力挺到底。
所以太子以及在他身邊那些舊黨清流輩,雖然逐漸在朝上風走,內心其實也是惶惑不安,生怕激起趙佶的強烈反彈,再來一次元佑黨人碑事!大宋朝局,不僅運轉不靈,而且上下離心,互相猜忌。就是坐在一個火山口上,一旦有什麼大的變故,就會立刻分崩離析!
楊凌正是深刻的認識到這一點,纔敢在今夜掀起這場亂事,一下就讓局中人再也後退不得,只能硬着頭皮借勢而行,實在是將局中人的心理,算到了絕處,內書房中,沉默良久,高屐才悶悶開口:“老公相還未曾起?”
此刻陪坐的,正是小蔡相公蔡攸,上次蔡京去位,蔡攸背門而出,連帶多少人跟着蔡京倒黴,高屐這個蔡黨鐵桿心腹和蔡家這位大爺對面撞一個跟頭都能互相不說話,今夜卻是說不得了。
蔡攸嘆口氣,也是一副焦灼難耐的模樣:“今夜亂事聲勢如此,家父也受到驚嚇。家父年歲實在高大了,這個時侯精神有些不濟,要先休息片刻,安坐等候就是,不然還能如何?”
前面還是竭力裝出來的孝子口氣,最後還是表露了小蔡相公的本心,今夜風雲突變,太子落馬,,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去位,不知道要灑下多少好處以安撫剩下的文武以招攬人心,穩定地位,這個時侯不衝出去要好處,還要等到什麼時侯?錯過了,只怕就只剩下些殘羹冷炙了,而且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都要一一打探明白,太子是不是絕無翻身餘地了?聖人畢竟秉政那麼多年,是不是還有什麼後手?楊凌如今地位能不能坐得穩?
此等要緊事,押注絕不能押錯!一旦押錯,權位自不必說,就是想安然爲富家翁,都是做夢!此時此刻,正是要聯絡諸人,壯大聲勢以爲自固,還得盡一切手段弄明白今夜之事情勢,可自家爹爹,從小樓上下來,居然就用以感了風爲藉口,回臥室養靜,難道真是老糊塗了?這最爲要緊的時機,都想錯過不成?
蔡攸真的想振臂一呼:“你等就奉某爲主,大家同心,看準風色,去討價還價去,某自然會得最大好處,就是你等,也不會虧待!”這念頭,不過想想罷了,就是眼前這個高屐,也絕對不會奉他蔡攸爲首也麼哥
高屐黑着臉站起來,一副想要去踹蔡京臥室門的樣子,最後轉了幾個圈子,還是坐了下來,拍膝長嘆:“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現在正是我輩需要老公相拿主意的時侯!不管是奉聖人還是奉太子,東府必然是吃重角色,躲是躲不過去的,老公相現在舉足輕重!今日都是可託腹心之人,某直說也罷,太子望之不似人君,這般貿然而得大位,天下孰不側目?唯一可恨,就是那逆賊,他坐擁一舉可擊破數萬亂軍之強兵,汴梁誰人能抗?此子更是武夫之輩,豈能有什麼忠孝節義,仁民愛物之心,一旦窮途,放縱麾下驕兵悍將,又如之奈何?大宋怎麼就遭逢了這逆賊如此人物?”
這番話,對於身居高位之輩,已然算是難得的掏心窩子的話語了,對於蔡黨而言,今夜之事,最好的結果,自然就是趙佶仍然留在位上,太子事敗,那是註定不能復起,那些前些時日風光無限的舊黨清流之輩,也盡數爲之一掃而空。
趙佶除了重用他們,還能重用誰?而趙楷這大有蹊蹺的內禪接位,身邊最倚重之人,自然是那坐擁強兵的逆賊,大家去捧趙佶的臭腳沒什麼,要在楊凌面前奴顏婢膝,還真不大做得出來這種事情,這逆賊,又何嘗許什麼好處給大家了?
他經營起這麼大產業,自蔡京以下,就沒人能分潤到什麼好處,就是基於大宋臣子的立場而言,他們也深自恐懼今夜這超越了他們所熟悉的遊戲規則變亂事!對於這些大宋臣子的本心,寧願在趙佶的荒唐統治下,互相勾心鬥角,同這大宋一起一天天腐爛下去,也不願意有人來打破這局面,迎來一個他們掌控不了的未來!
可是大家不去迎合楊凌,反而去擁趙恆行什麼擁立事,楊凌這逆賊縱兵扯破臉又怎麼辦?這逆賊在大宋無親無眷,更無什麼顧慮,哪怕殺得屍山血海,他也不怕什麼!
爲了這大位上坐着的人到底是趙家哪一位,將自家權位富貴,身家性命全都賭上去,到底值還是不值?自從打探到今夜亂事最後變化如何之後,一衆人就是心亂如麻,實在拿不出什麼主意。最後只能在亂事還未曾完全平息,街上還有潰散亂兵遊走的時侯冒險而出,羣集於蔡京府邸請老公相教以衆人再說得誅心點,有什麼後果,也就是老公相頂缸罷。
今夜這般總算從變亂中恢復過來的大宋士大夫們,或多或少羣集於某處,密密商議探討,互相對而長嘆的場面,不知道在多少處同時發生,不過蔡京是名位最高,威望最重的一個罷了,所有人幾乎都在等待着他所表現出來的傾向。
東西兩府,西府虛懸已久,東府還不就看這位幾起幾落,爲相幾二十年的老公相!大宋元老重臣紛紛凋零,還有誰的份量重得過蔡京!可這位老公相,卻這般沉得住氣!或者是,他真的老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