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存了目的,徐璐非常熱情地與周氏說了會子話,得知周氏因嫁入朱家兩年未曾有孕,心下難安,特地來宏國寺求子嗣緣。周氏看着徐璐隆起的肚子,語氣止不住的羨慕,“少夫人倒是熬出頭了,看你這肚子,肯定是個哥兒。而我,不說哥兒,連個女兒都沒影兒。”
徐璐長長嘆口氣:“你也別顧着羨慕我,我現在也不好受呀。”然後把她夢見白蛇入懷,並時常夢見自己生下人首蛇身的孩子兒一說,周氏就睜大眼,說:“只是夢罷了,少夫人何苦自已嚇自己。”倒心裡頭到底好受多了,對徐璐也不那麼羨慕了,反而隱隱有種快意。
女人間的交情就是如此,同樣的出身和身份,若對方樣樣都比自己厲害,任誰都忍不住會心生嫉妒,可一旦得知對方也有煩惱事,這種妒嫉就會變化爲慶幸。雖不至於幸災樂禍,冷嘲熱諷,卻也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平衡罷了。
周氏也是存了巴結徐璐的心思,但徐璐樣樣比自己優秀,嫁的男人比自己好,還夫妻恩愛,又懷了身孕,被婆家寵上了天,任誰都會妒嫉羨慕的,但如今見徐璐似乎也並未有外表那般光鮮,也有煩心事兒,周氏心態就平衡了,越發對徐璐挖心掏肺。
“若是偶爾夢見也還罷了,可少夫人這般天天夢到的還是少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是該找無塵大師解惑纔好。”無塵大師也是有名的得道高僧,算命八卦無不精通。像徐璐這樣的香客也並不少見。
“無塵大師算得很精準的,少夫人找他準沒錯。”周氏又介紹了無塵大師的種種本事,徐璐一方面欣喜,一方面又緊張,若這無塵大師當真是得道高僧,那會不會一眼就看穿她的小伎倆呀?
無塵大師生得白白胖胖,半百的年齡,卻有着灰白的鬍鬚,聽了徐璐的夢境後,掐指算了會,神色莫測高深,在徐璐緊張注視下,他給徐璐的解夢批註爲“一心向善,今生得以爲報,不必憂煩矣。”又稱凌門這一代命中並無子嗣,卻因娶了徐璐而得以子嗣傳承,只因徐璐上輩子曾做善事,引蛇仙下凡投胎報恩。還說這是好事,不必介懷。
徐璐暗自發笑,屁的高僧,也就這麼點水平了,果然,這些都是靠哄和騙呢。
徐璐又憂心忡忡地捂着小腹:“可是大師,我這幾個晚上,都會夢到自己生了個人首蛇身的嬰兒,尾巴是白色的,也不知是何意,生怕將來當真生了這麼個怪嬰,這兩日可真沒睡過安穩覺了。”
無塵大師摸了花白鬍須,仍是一臉的莫測高深,又問了徐璐的種種過往事蹟,徐璐知道,這些所謂的高僧,之所以會被稱爲高僧,也就是比旁人多了份慎密的心思,倒不是說他們當真能掐會算,不過是多問,然後再從這些信息裡,進行旁敲側擊罷了。
一般人本來就對高僧有着天然的信服心理,對方說什麼就是什麼,加上自己在交談過程中,已無意泄漏出某些信息,對於這些心思慎密的人來說,自然能夠推測出較爲精準信息。能夠成爲一代神棍大師的,除了慎密的心思外,也應該擅長推理。
徐璐也就透露出他們一家子對子嗣很是看重,夫君二十八,膝下還無子嗣,先元配嫡妻曾生個一子,生下卻夭折,除此之外,其餘通房姨娘也無半分子嗣。這位無塵大師就說她夫君命中無子,或上輩子或此生多做陰鷙之事,或身體原因,影響子嗣。然徐璐面相帶福,是大富大貴之相矣,福祿壽齊全之人,加上一心向善,引發上天好生之德,特派蛇童下凡投胎。並一再表明,若當真產下人首蛇身嬰兒,也不必驚慌,此乃上天旨意云云。
說了一大堆,也沒說什麼有價值的話。不過徐璐仍然感激涕零地給了無塵大師極豐厚的香油錢,並說:“既然是上天的旨意,那還好說。怕就怕是萬一是妖魔鬼怪怎麼辦纔好?”
無塵大師收了豐厚報酬,自然不會說徐璐的孩子是怪胎或妖怪之類的,只往蛇仙座下童兒下凡投胎報答子嗣方面說。
徐璐帶着一半感激一半擔憂離去。一行人也受了徐璐的情緒感染,氣氛有些凝重。
出來的時候,又碰到周氏,原本週氏還排在她們前頭的,不過她求的是子嗣,也就一句“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打發了她,還白白損失了二十兩銀子的香油錢。
女子無子嗣,着實直不起腰來,所以面對徐璐的愁眉苦臉,心下倒也輕鬆了幾分,看來這世上並不止自己一人過得不如意的。威風幸運如凌徐氏,也有她的煩惱呢。
一個人首蛇身的怪胎,當真生下這樣的孩子來,也夠她受了。
周氏心下輕鬆,越發寬慰起徐璐來。
但之後,有關徐璐即將生下人首蛇身的怪胎嬰兒的事,很快就傳遍整個帝都,說得人鼻子有眼的。一些與徐璐交好的夫人奶奶們紛紛差人前去凌家打聽,甚至連在莊子上避暑的武夫人也給驚動了,連夜趕回了凌家。
凌寬夫婦臉色很是不好,當夜回來,就直接去了華馨苑,與徐璐關着門說了半宿的話,之後,武夫人也神色憂忡地離去。
接下來的時日裡,武夫人領着徐璐往各大寺廟求神拜福,又遞貼子進宮,請太醫院的院正路天橋診斷。路天橋給徐璐把了良久的脈,使出渾身解數,這才遲疑着開口道:“少夫人身體健康,胎兒也一切正常,子不言怪力亂神,少夫人和凌大人皆是正常人類,豈會有無稽之事發生?”路天橋顯然也聽到了外頭的傳言,但仍是不願相信,正常的人類,會生下人首蛇身的胎兒。
儘管有路天橋的安慰,但徐璐依然天天做同樣的夢,鬧得整個凌家也人心惶惶,凌家又請了別的有名高僧,全無一例外,稱是蛇童下凡投胎。倒也惹來一大片羨慕之聲。
緊接着,欽天監正也被請來給徐璐掐算。
欽天監正也未說什麼有用的話,也就是等生下孩子後再另行定奪。這事兒連皇后都驚動了,連夜派路玲玲回來過問。
路玲玲給徐璐仔細把了脈,摸了肚子,六個月的身孕,對於有經驗的大夫來說,還是勉強能夠摸到胎兒四肢。路玲玲摸了半天,說:“手腳頭部都摸到了,就是這雙腿……”她臉色也有些難看,因爲徐璐六個月的胎兒,看起來卻像四五個月大的肚子,已說明有問題了。但她也不敢明着說出來,沉吟片刻,說:“要不,再等一段時日,我再來摸一下,說不定,是我摸錯了,也是有的。”
路玲玲雖未明說,但也明明白白地證明徐璐這一胎有問題。胎兒只摸到手,卻未曾摸到腳。
這陣子天天來凌家陪同徐璐的連氏和楊二奶奶等人臉色微變,吃吃地問:“沈夫人,您的意思是……”
路玲玲目光復雜地盯着徐璐的小腹,臉色陰晴不定,“我也不敢保證,不過依我多年行醫經驗,這孩子確實……罷了,要不再等一個月,等胎兒再大些,我再來摸摸。畢竟,總歸是條生命。”她知道凌家子嗣艱難,萬一判斷錯誤,打出來的胎兒是個健康嬰孩,她豈不要受千夫所指?
徐璐雙眼紅腫,摸着肚子依依不捨地道:“我已能感受到胎動了,不過並不是很明顯。可,若真要我打掉他,着實不捨。”
武夫人拭着淚說:“是是,正是這個理,再觀望一陣子吧。”
連路玲玲這樣高明的大夫都說胎兒可能有問題,只摸到頭和上肢,卻沒法子摸到雙腿,消息傳出,更是加深了外界的傳言,安國侯少夫人有可能生下人首蛇身的胎兒。
不過也因爲無塵大師等得道高僧的解析,以及徐璐事先的夢境,人們倒也不曾把這胎兒歸爲怪物或妖孽,只說是天上蛇童下凡投胎,卻惡作劇地不肯以嬰孩示人。也不知凌家做多了惡事,還是命中該有此劫,衆人對凌家很是同情,但也有幸災樂禍的,說凌峰當年造得殺孽太多,傷了陰鷙,活該有此報應。又同情起徐璐來,嫁給這種屠夫一般的男人,着實受罪了。
徐璐斜眼問身邊吃葡萄的男人:“你當年殺了很多人?”
三伏裡最熱的第三伏的天氣裡,遠在承德山莊避暑的帝后也聽說了此傳言,心下愧疚,趕緊把凌峰放了回來。
凌峰迴來後,哪兒也不去,鎮日陪着嬌妻,又另外遍請名醫,去各大寺廟裡請了高僧一同入府,高僧們剛開始說法皆有不同,不過最後皆統一口徑,這孩子着實有些古怪。更有膽大者居然說凌峰造殺孽過多,遭受了報應,這才累及子嗣。
凌峰神色很是難看,差點就要暴起殺人。不過他冷笑一聲:“凌某也不否認,此生殺人太多,直接死在凌某手上的,沒有上千也有上百。間接死在凌某手上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凌某也信因果報應,若拙荊當真生下這樣的嬰孩,那凌某也認了。也算是上天對凌某的懲罰罷。”
消息傳出去後,衆人就又同情起凌峰來。一些與凌家交好的,便替凌峰辯解說:“凌峰雖殺孽太多,但手中亡魂也並非無辜。當年奪嫡之爭,血洗四皇子派也只是不得已爲之。之後剿匪抗倭,屢立奇功。在我大慶朝邊疆安寧立下汗馬功勞。若老天爺因此而降下因果報應,那些欺男霸女,十惡不赦之人又該如何?想來蛇童下凡應是報答其恩情罷了。”
幸災樂禍的自然是凌峰的政敵之類的,自然不會是好話了,只說凌峰心狠後辣,殺人如麻,手上殺孽過多,老天都看不下去,要給他點報應瞧瞧之類的。
立秋過後,秋老虎還橫行了數日,如此炙熱的天氣裡,外界對凌家的事兒越發熱情高漲,徐璐七個月的身孕,看起來只像五個月大的肚子,再一次證實了這胎兒的異於常人。路玲玲又替她仔細摸了肚子,整整摸了大半個時辰,神色越發凝重,她瞅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徐璐,沉聲道:“我不信那撈什子的因果報應,這世上怪人怪事多如牛毛。有的缺胳膊少腿,也有的生下來就是傻子,還有的是連體嬰呢,我是大夫,見多這些怪事,與因果報應並無關係,不過是父母基因突變罷了。你們也不要太有壓力,就算當真生下怪嬰,也與困果無關。”
這也真接說明,徐璐的胎兒當真有問題。
徐璐有些失望,她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聽路玲玲這麼一說,依然失望透頂。
她淚眼汪汪地看着凌峰:“爺,這可怎麼辦?”
凌峰摟着她,儘管神色憔悴,不過到底是男人,接受能力比婦人強多了,他神色堅毅道:“別怕,若當真如此,也是咱們的命罷了。”他也拒絕了路玲玲提出的“給碗溫和的打胎藥”的建議。
武夫人也有些舉棋不定,讓凌峰聽路玲玲的,若當真生下這樣的怪嬰,要如何向世人交差,外人豈不要笑話死凌家?
凌峰神色冷厲,但語氣卻堅定,“若當真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我也認了。生下吧,外頭的非議嘲笑一概由我來扛。”
武夫人哭得幾乎暈厥過去,只說“我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哦?峰兒你雖說殺孽過多,可殺的全是大奸大惡之輩,雖說也有無辜之人的鮮血,可到底只是少數罷了,那些食嬰兒人腦,欺男霸女的惡混怎的就不遭受報應?”
不說凌家的絕望痛苦,單說消息傳出去後,帝都越發熱鬧了,說什麼的都有,要麼是對凌家的同情和正面讚揚,要麼就是對凌峰的幸災樂禍,比如說,楊士清。
楊士清這幾個月來讓凌峰惡整了一番,還折損了一個嫡親孫女,對凌峰更是恨之入骨,如今凌峰有了這樣的致命弱點,當下大笑三聲,一再垂問,消息是否屬實。
一直都在奉命暗中打聽的心腹斬釘截鐵:“千真萬確了。連沈三夫人都說胎兒有問題,在凌徐氏肚子上摸了半天,都未曾摸到腳,想來八九不離十了。”
楊士清哈哈大笑起來,第二日,朝堂上,就有言官攻擊凌峰不修私德,亂造殺孽,傷及陰鷙,亂殺無辜,連老天都震怒之類的罪名,請聖上依法懲戒。
凌峰爲着妻子懷有怪胎而神色憔悴,聞言也不辯駁,只跪下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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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就有十來人站出來附議,請聖上裁奪,查辦凌峰,以正天威。
楊士清並未站出來,但自是有人出來幫他吶喊助威,這人說話也非常有水平,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降下雷霆之怒,想來凌峰這樣的人,着實不適合在朝爲官,並稱:“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譴。”
世人多信鬼神因果報應之說,儘管這些當官的手上也不會乾淨到哪兒去,卻不會阻礙他們拿因果來攻擊他人。
當然,又有人站出來替凌峰說話,是言官裡最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謝永康。
謝永康引經據曲,先是指責凌峰的亂造殺孽,但話鋒一轉,又把某某生了個啞巴嬰兒,某某生個缺腿的,某某又生了個連體嬰,某某生下傻子來論證,最後推翻因果報應之說,認可靜安夫人“站在醫學角度上,理應是父母雙方基因突變引起,與天譴無關”的推證。
當然,朝堂上文官們都愛打嘴仗,這一場嘴仗可是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最後諾大的朝堂就爲了凌峰是否因亂造殺孽而引發報應之類吵成了菜市場,卻反而無人注意依然還跪在地上的凌峰。
最後凌峰跪得久了,實在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向聖上磕頭,稱“無顏面對聖上厚愛,引咎辭官。請聖上恩准。”
衆人安靜了,紛紛等皇帝開口。
皇帝開口了,卻是先讓凌峰平身,然後又問第一個指責凌峰的言官張英:“你稱凌愛卿亂造殺孽,可是殺了哪些人?造了哪些殺孽?你與朕一一道來。”
那言官便把凌峰領兵誅殺昔日的永定侯府,武安侯府,及幾家伯爵勳貴,還誅殺孫氏,張氏,王氏,李氏,劉氏等大族,尤其以孫氏王氏爲甚,全族上下足足數千餘人,全被殺得精光,老弱婦孺也未能倖免,端得殘忍冷酷。又言,凌峰後血洗錦衣衛,炮轟東西兩廠,造成三千人死亡,兩千餘人殘廢,如此血腥殘忍手段,人神共忿矣。最後還補充,十年前,前去江浙地區查太子失蹤一案,又血洗當地望族,梁氏,黃氏,陳氏三族,血流成河。五年前,前去福建借剿倭之名,斬首衛所將士一千二百餘名首級,手段殘忍,毒辣可見,實爲排除異已,如此心狠手辣之人,連老天都看不過,降雷擊之威。
最後,這名言官還堂而皇之地稱:“大夫爲政,猶以衆克,況聖上而善用其衆乎,承天命於宇廈將傾、社稷飄零之衰世,勵精圖治、中興家國。必用能幹賢臣,此等佞臣酷吏,實不配良臣。請聖上三思。”
皇帝便說:“當年,老四奪嫡,領叛軍入宮,預奪朕江山。孫張王李劉等叛黨,是朕下令誅殺。凌愛卿也是奉命行事。若無凌愛卿領兵馳援東宮,朕豈能安然坐在此享受爾等朝拜?張英,你以此爲藉口聲討凌愛卿,可是覺得凌愛卿不該誅殺叛黨?”
張英吶吶不成言。歷來奪嫡失敗者都是滿門誅滅,給張英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指責聖上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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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