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來好些誇讚聲,大都說新少夫人真好看,新少夫人好有福氣之類的話,她邊走邊微笑以對,並抱以羞澀的淺笑,又迎來好大一片誇讚之聲。
反倒是凌峰,一邊拱手施禮,一邊大步踏進廳堂,三步並作兩步,便來到雙親跟前,跪倒叩拜。
凌寬和夫人武氏眼含熱淚,趕緊扶起了凌峰,他們之間說了什麼,徐璐並沒有聽清楚,因爲此時此刻的她已緊張得舌頭都要打結了。
“爹,娘,這是您二老的媳婦,徐璐。小璐,快過來拜見爹孃。”凌峰給了徐璐一個鼓勵的眼神。
徐璐上前兩步,提了裙子跪了下來,磕頭着地,口中說道,“不孝媳婦徐氏,給侯爺夫人請安。”
新媳婦初次拜見公婆,需得跪地叩頭。等徐璐磕完三個頭後,這才被叫起來。
“起來吧。汝是芸兒保媒娶進門,峰兒對你也滿意,孩子們的事,我們做長輩的一般不大過問。我也相信芸兒的眼光,也相信汝必能當好凌家婦,相夫教子,與峰兒舉岸齊眉,相敬如賓。”凌寬援着三寸短鬚,如是說。
徐璐趕緊又跪下磕頭,“徐氏謹聽侯爺教誨,日後定好生服侍夫君,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必讓夫君無後顧之憂。”
凌寬呵呵一笑,“吾相信汝能當好峰兒的賢內助,這是給媳婦的見面禮,早就準備妥當了,拿去罷。”
一個丫頭手頭端着托盤,上頭躺着一對瑩白的羊脂玉手鐲。徐璐趕緊接過,福了身子,“媳婦謝侯爺賞。”
徐璐直起身後,婆母武夫人已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笑道:“先前芸兒時常信中提到你,說你如何的秀逸溫柔,是難得一見的佳婦,剛開始我還不信呢,不過後來陸續收到你捎來的鞋帽衣物,見繡物如見人,你這般心靈手巧,峰兒娶了你,也是福氣了。”
徐璐趕緊說:“夫人廖贊,徐氏粗笨,除了會些繡活外,也無別的本事了。還望夫人不要嫌棄我的粗笨纔好。”
武夫人微微一笑,上下打量她,道:“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就一本《女則》送你罷。平時無事時,多看看就是了。”
徐璐心裡一緊,婆母對初次見面的媳婦,不送玉飾頭面卻送女則,該不會是對自己不滿吧?
但她卻不敢表現出來,依然跪了下來,恭敬地雙手接過書,但心頭卻蒙了層陰影。
旁邊響來一個譏諷的聲音,“大嫂,新媳婦初次進門,你就送本《女則》,可是不滿意峰兒給你娶的新媳婦?”
徐璐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望向聲音來源,說話之人是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婦人,穿着深紫紅遍地錦斜襟長襖,滿頭珠釵明晃晃似要晃花人的眼。大餅臉小眼睛闊脣短下巴,一副橫肉相,與雍容高貴的武夫人一比,頓被比到天邊去。
這婦人一雙小眼睛毫不客氣地打量徐璐,掩着脣說:“我說峰兒呀,這娶妻首要看重的,自是家世品格,容貌倒在其次。你這新媳婦長得倒是不錯,就是不知品格家世可上得檯面。”
徐璐心頭又怒又難堪,高門大戶,再是規矩不過了,居然也有這般粗俗無禮之人。
坐在這婦人身旁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這婦人的丈夫,側頭斥責了兩句,“說什麼混話呢?可是中午吃撐了,要不再去外頭醒醒酒?”
這婦人撇撇脣,卻挑釁地望着徐璐,不懷好意地挑眉道:“我這人就是這樣的性子,什麼話都藏不住,非要說出來才痛快。峰兒媳婦,你心胸廣闊,可別計較我這張嘴哦。”
凌寬夫婦皺眉,面上似有不悅。武夫人也沉下臉來,不過卻沒有說話,似要看徐璐的反應。
凌峰淡淡轉身,對這婦人笑道:“三嬸子這張嘴呀,以後可真要改改了。真讓您說中了,您這侄媳婦,心胸並不寬闊,說不定會真的記在心上了。”
這婦人便是凌寬的弟媳婦錢氏,聞言誇張地笑了起來,“峰兒媳婦,看看你丈夫,可不給你留面子呢。”
徐璐微笑道:“爺說得沒錯,徐氏心胸並不寬闊,三嬸子您瞧不起我,我可是記住了。”在錢氏僵硬的面容下,徐璐從容來到凌柏面前,跪了下來,“這位便是三叔吧,徐氏給您叩頭了。”
凌柏便是錢氏的丈夫,聞言手忙腳亂地雙手虛扶,“峰兒媳婦快快請起,自家人,不必多禮的。”他從懷中掏了掏,掏了個大紅色的荷包,“這是三叔給你的見面禮,收下吧。”
徐璐雙手接過,又給錢氏草草磕了個頭,也不等錢氏開口,便站了起來。恭敬地退到凌峰身後,一派溫文靦腆以丈夫爲尊的小媳婦模樣。
錢氏不高興了,臉色沉了下來。但又不好直接說“我還沒叫你起來你怎麼就起來了”之類的話,只陰陰沉着臉剜着徐囊,“攀了高枝的人,就是不一樣,這派頭可是不小。”
徐璐溫文道:“三嬸可是冤枉我了。也是爲了您好嘛,若我再跪一會兒,三嬸可就得損失一個紅包了,是不,爺?”
凌峰笑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道:“你何必替三嬸省這紅包呢,三嬸家世超絕,紅包有的是,你真該多跪一會兒的。”
錢氏麪皮忽然脹得通紅。凌柏也是面上無光,恨恨地剜了妻子一眼,對凌峰強笑道:“你這三嬸一向是個棒槌,峰兒你甭理她。你此番外放,一去就是三年,可是想死三叔了。你爹孃也是,自從得知你即將回京,可真是望眼欲穿了。如今總算回家,還帶了這麼可人伶俐的媳婦,可喜可賀,呵呵,可喜可賀。”
凌峰笑道:“三年未見,三叔越發精神了。六堂弟也是隨了三叔的性子,在任上兢兢業業,頗得上峰看重呢。”
凌柏臉上光茫越發盛熾,笑得更是飽滿了,“那也是託了你這個堂哥的福。”頓了下,又遲疑地道:“對了峰兒,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在任上也有四年了,峰兒你看看,凱兒是不是該再往上動一動?”
凌峰沉吟片刻,說:“不急,凱兄弟年紀還輕,在地方上多加磨練,對他更有好處。”
凌柏摩挲着大腿,“對對,再磨練些時日,再磨練些時日。”
錢氏滿臉的不耐煩,“我說峰兒,凱兒如今也算是出息了,有你這個長兄的提點,年紀輕輕就已是南京衛所裡的百戶。可憐你那岷兄弟,今年都二十有四了,還沒個正經的差事。你這個當兄長的也不關心關心。”
凌峰笑道:“三嬸可是冤枉我了。岷堂弟可是有大志氣的人,我給他介紹的那些差事,三嬸可是從未瞧進眼裡。還是凱兄弟最不挑了,給他介紹的差事,比起岷堂弟來,他那差事可苦累多了,但凱兄弟依然幹得好,他能得上峰器重,我面上也有光呢。”
任誰都聽得出來,凌峰這是在諷刺凌岷吃不得苦又受不得累,眼高手低,錢氏黑如鍋底,怒聲道:“你堂堂天子近臣,又是御前紅人,隨隨便便指個差事,岷兒也是受之不盡,你偏要推三阻四,我看你分明就是不願給他介紹好的差事罷。”
徐璐實在受不得錢氏這副討債的嘴臉,忍不住小聲問道:“爺,您可是欠了岷堂弟的錢沒有還?”
“沒有。”
“也沒有做過對不住岷堂弟的事兒?”
“也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徐璐拍拍胸口。
凌寬夫婦互望一眼,眼裡都有莞爾笑意,這徐氏,倒是個渾人,不過對於錢氏,就要越渾越好。
錢氏氣得臉色鐵青,怒瞪着徐氏,“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沒教養,長輩說話,哪有你開口的份兒。”
徐璐趕緊閉嘴,“嬸子教訓得極是,我不說話,再也不說話了。”她趕緊來到武夫人身邊,一副低眉順目的小媳婦模樣。
錢氏看得火氣越發往腦門衝,指着凌峰道:“看你娶的好媳婦……”
徐璐佯裝沒有聽到,只是恭敬而惶然地望着凌寬夫婦,“侯爺,夫人,剛纔,兒媳婦沒有失禮之處吧?”
你當然失禮了,不過你這失禮失的非常好,非常妙。
凌寬在心裡如是說。
原來這個媳婦還是個蔫壞兒,武夫人忍着笑,板着臉說:“你確實失禮了,身爲媳婦,自該先侍奉我這個婆母纔是。”
錢氏臉色再度一僵,與武氏打了多年的嘴仗,她如何不知武氏這是在指責自己,正經婆母都沒有指責媳婦半句,她一個隔房的嬸孃卻首先教訓上了。
錢氏忿忿然,覺得這長房的人欺人太甚,正要質問凌峰,但凌峰已坐了下來,與凌寬說話去了,再來又接到丈夫殺氣騰騰的目光,多少也有些怵他,只好忿忿地閉了嘴。只一雙凌厲的眸子射向徐璐,恨不得在她身上射出一個洞來。
接下來,是錢氏的兩個媳婦岷奶奶和凱奶奶向徐璐施禮。
徐璐窘窘的,這二人年歲都比自己大,岷奶奶約有二十一二,卻要叫自己大嫂,怎麼想就怎麼彆扭。不過窘歸窘,徐璐還是準備了兩個荷包遞了過去,並稱呼二人,“岷弟妹,凱弟妹。”
岷奶奶姿容不錯,卻是面容略黃,更兼怯懦而膽小,聲音也小,徐璐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反倒是凱奶奶,生得高高壯壯,臉色雖略顯黝黑,卻聲音爽朗。聲音也清脆,“大嫂長得比我們好看多了,我都快被比得擡不起頭了。”
徐璐羞澀地笑道:“容貌都是父母給的,可沒什麼好羨慕的,待老了後,也都是一個樣。說不定到那時,我比弟妹還醜呢。”
凱奶奶抿脣笑了起來,“大嫂這話我愛聽,我就等着將來咱們都老去的一天吧。”
徐璐莞爾笑了起來,衆人也跟着呵呵一笑,只錢氏冷哼一聲,說:“凱兒媳婦,我肩膀酸,過來與我揉揉。”
凱奶奶臉上閃過無耐,但仍是乖巧順從地過去,給婆母捏起肩膀。
錢氏一會兒斥責凱奶奶捏得太輕,一會兒又說捏得太重,反正沒個消停,忽然,她又看到徐璐穿得單薄,又緊緊挨着爐子,而屋子裡的人都穿着厚實的鑲毛領的襖子,忽然計從心上來,扯了扯領口道:“忽然有些熱,那個,把爐子移過去些,散散熱。”
凌家長房的下人可不會聽她的,岷奶奶只好親自領着自己的丫鬟,上前幾步把爐子移到一旁角落裡去。
廳堂內放了兩個龐大的薰籠,裡頭炭火燒得正旺,但八扇洞開的大門卻還打開了兩扇,從外頭吹進來的寒風,使得徐璐忍不住打了寒顫。
剛纔進入廳堂後,就取了披氅,靠近火爐倒也還不冷,如今爐子被移走了,原本還算厚實的夾層褙子,此刻彷彿沒穿似的,哪抵得住這刺骨的寒冷。聽着凌峰與公婆說話間,不一會兒,徐璐就冷得心臟直縮。
身上實在冷,而徐璐從來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於是她小步來到武夫人面前,輕聲道:“夫人,媳婦身上有些冷,想去加件衣裳。”
武夫人轉過頭,看着徐璐。
徐璐一臉誠懇而坦率地看着武夫人,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從來不知道這京城的天氣會這麼冷,穿得有些少,我去換件厚實的衣裳,再過來服侍您。”
武夫人目光來到徐璐身上的夾棉薄襖褙子,眸光閃了閃,溫和地道:“女人本來就該愛惜自己的身子,去吧,穿厚些。”然後吩咐一旁的婆子,“把我的那件大毛的給少夫人披上,免得凍着了。”
錢氏又陰陽怪氣地道:“我倒是開了眼界了,身爲媳婦的不好生侍候婆母,居然還敢中徒離開,大嫂,是你這個婆母威嚴不夠,還是媳婦沒規矩?”
也不能怪錢氏氣忿,實在是當年她進凌家門時,在婆母面前可是吃足了苦頭,其中就有挨餓受凍。所以一瞧到徐璐居然膽大包天擅自離去,就氣不打一處來。
在丫鬟的服侍下,徐璐繫上武夫人厚實的墨綠色大毛披風,對錢氏笑咪咪地道:“婆母心疼我,三嬸子也有意見麼?”
遇上這麼個油鹽不進的光棍性子的人,錢氏反而找不着半句反駁的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徐璐披着武氏的大毛披風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