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院裡,讓一個大管事模樣的人,寫下契書,按下手印,樑秋韻呆呆地看着對方把按有她手印的文書摺疊好,收進一個漆黑的銅鎖盒子裡,心頭不知是何滋味。
這就叫賣身爲奴了?也不知上頭寫了些什麼,她雖然讀了十多年的書,可有些太過複雜的字依然認不出來。
從此以後,她就是這戶人家的奴才了,也不知這對男女主子是不是那種寬厚之人。
不過想到那男主子英俊到天地變色的面容,樑秋韻臉兒忍不住紅了又紅,暗自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對一旁板着臉的葛長青家的溫文道:“多謝這位姐姐。”
“我夫家姓葛,叫葛長青,我本人姓連,主子都叫我葛長青家的,一般人都叫我葛家嫂子。基於以後我將要教你規矩,我就託個大,叫我一聲姑姑吧。”
姑姑?樑秋韻看着大她沒幾歲的人,差點就要暴走了,但她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只好乖順地叫了聲,“姑姑,以後請多多指教。”
“你是識字的吧?”
“是,是的。”
“那好,倒可以省我不少事兒。走吧,我帶你去下人房。”葛長青家的邊走邊道,“雖說你年紀大了,但進門卻是最晚的,所以只能住在三等下人房,過會子我讓人給你送個冊子來,上頭全是有關做丫鬟的規矩,主子的忌誨,還有喜好,以及府裡的各種規矩,這全都在冊子上寫着呢,好生看吧。”
葛長青又對她說了好些有關主子的規矩,並嚴厲叮囑了她謹守下人之道,不該問的不要多問,不該聽的不該看的,不許聽不許看,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樑秋韻一路上都唯唯稱喏,葛長青家的見她如此聽話,也就放軟了神色,把她領到偏院來,四周全是低矮的屋舍,院子里布滿了衣架子,上頭掛着各式各樣的衣裳被單。三等丫頭全都共同住在一間大屋子裡,一人睡一張三尺寬的木牀,地方還算乾淨衛生,就是這麼多人擠在一室,對於習慣了獨處一室的樑秋韻來說,確實是件很大的挑戰。對凌峰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怨氣來。這人也太冷酷了,居然那樣對待她,哼,以後有他的好看。
葛長青家的又與她講了府裡的規矩,樑秋韻暗自嘀咕着“果真是侯門深似海”,然後又問:“姑姑,是不是我學會了規矩,就可以服侍在公子夫人身邊了?”
葛長青家的眉毛一挑,冷冷地警告道:“我看你倒也有幾分姿色,不過也只是略有姿色罷了。若仗着有點顏色就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可就休怪我沒提醒過你。爺屋子裡還有兩個御賜的貌美小妾呢,如今都靠邊兒站。你若是覺得自己美若天仙,大可試試。實話告訴你吧,咱們府裡,前前後後已經死了七個丫頭了,不差你一個。”
樑秋韻睜大眼,“什麼,他,他還有妾室?”那麼一個英俊到天地變化的男子,居然還有妾室,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那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夫人居然忍得下來?
葛長青家的更是怒不可竭,狠狠地捏了她的嘴巴,“主子的事兒豈是我們做奴才的能夠議論的?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哪兒都不去。雖說學規矩要緊,但也不能白吃飯,下午就隨我去漿洗房吧。”
樑秋韻捂着被揪痛了的臉,趕緊稱是,最後,又忍不住問葛長青家的,“那個,我來了這麼久了,還不知道,咱們的主子究竟是什麼身份呢。”
……
“……少夫人,那秋韻實在不是做奴才的料,還說自個聰明,讓她洗個衣服都不會洗,院子裡姑娘們的衣服都讓洗爛了。讓她打水,能把水桶丟進井裡。讓她去大廚房打雜,大廚房裡的罈罈罐罐都讓她打碎不少。奴婢可沒少罰她,她雖然受了罰,卻仍然不肯悔改,還說她根本不是做粗活的料。於是奴婢又讓她去針線上的做針線功夫,可她又說不會做針線活兒……少夫人,這秋韻,奴婢是真的沒法子調教了。”過了沒幾天,葛長青家的就來向徐璐訴苦,狠告了秋韻的狀。
徐璐愕然,那秋韻也並不是什麼家道中落的大家閨秀,出身小門戶的女子,哪有不會洗衣做飯的,怎麼她就笨成這樣?
“那她能做什麼?”
葛長青家的滿臉的氣忿,“她說會算賬,會寫字,會說西洋語,會洗頭,會面部按摩,做足浴,還會做什麼美容美髮,她說她確實做不來粗活。”
“她真的會西洋語?”
“奴婢不信,就考了她幾句,她開口就山渴死,好啊喲,意思吐米吐,奴婢也聽不懂,不知是真是假。”
徐璐沉吟片刻,說:“暫且先教她規矩吧,別的事兒就放放。”
葛長青家的很是不解,“少夫人,就算她會說西洋語,對咱們家也沒什麼大用處呀?”
徐璐微笑道:“暫且留下她吧,將來或許還有用處。”儘管不喜那秋韻,覺得這人即不懂規矩,教養方面還缺失,說話橫衝直撞的,說不定還存了某些不該有的心思。但看在她有一份不錯的手藝的份上,就暫且留下她吧。反正府裡又不缺她一人的吃。
……
葛長青家的因行事穩重,說話爽利。還滿合徐璐的脾胃,這陣子越來越器重她了,便派她去協助文媽媽整理庫房,並點財物。葛長青家的心裡一豆,她知道,經過這幾個月的努力,她已得到少夫人的信任了。
凌峰迴來時,徐璐剛好交代完畢,葛長青家的朝凌峰施了禮後,這才恭敬退去。
望着葛長青家的背影,凌身若有所思,對徐璐道:“我記得她先前一直在前院漿洗房裡辦差,怎的把她調到後院來了?”
徐璐說:“我覺得葛長青家的做事勤快,人又機靈,最重要的,她爲人老到持重,對我吩咐下去的命令堅定執行,可堪大用。”她瞟了凌峰一眼,又說:“這麼一個人才,浪費在漿洗房,完全是埋沒了。”雖然葛長青家的在漿洗房也算是不大不小的管事,因是管事身份,也不會親力親爲去漿洗衣裳,但總得來說,漿洗房沒有油水可撈,但她依然把差事辦得妥妥貼貼,徐璐也不能太寒了人家的心,也就適當地提拔了她。
這陣子近身接觸下,才知道這葛長青家的確實能幹,不止能力好,還極有眼色,很是機伶,能想主子不能想,說主子不便說的話。確實是管家理事的好手。
“這人曾是楊氏的陪嫁,後來嫁給了府裡葛媽媽的兒子,以前你沒進門之前,也在內院裡當差的。你進門後,便主動調到外院漿洗房了。”
徐璐輕輕哼了聲,橫了他一眼,“不管當初她轉到外院是爺的意思,還是她自個的主意,這人總算總有自知之明。我總不能因着她是先夫人的陪嫁就委屈人家。只要有本事,對我不起二心,我一樣可以重用。”一副“本人一向心胸寬闊,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高尚情操。
凌峰失笑,“夫人深明大義,心胸開闊,爲夫佩服。既然夫人能夠不計前娘,着力提拔可用之人,那可否再討夫人一個恩典,把方有昌家的也一併恩典了?”
“方有昌家?”徐璐皺起了眉頭,“先夫人留下來的陪嫁,總共有四個老媽子,六個丫頭,除了有兩個嫁了出去,三個留在京城外,其餘的全都在府裡。一個是葛媽媽家的媳婦,就是這個葛長青家的。還有就是侯媽媽的媳婦,另外就是那方有昌家的,這婆子我也是給過她機會,讓她領了廚房的差事還要怎的?我也知道水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但凡不要貪墨得太兇,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爺瞧瞧這人,我每回吩咐下去的差事都要推三阻四的,總是要把‘先夫人如何’掛在嘴邊。哼,我縱然再是心胸廣闊,也由不得她這般拿先夫人下我的臉。”
凌峰斜眼睨着她:“方有昌家的也是心疼我,她總是見不得你每天弄我不愛吃的菜罷了。夫人不是心胸廣闊麼?怎麼就連個忠心於我的奴才都容不下?”
瞧他一副找人吵架的模樣,徐璐心頭抑鬱,昨日她小日子來了,這傢伙吃不到肉,從昨天開始就一直陰陽怪氣的。再來雖說已立了秋,但秋老虎依然厲害,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三伏天,天氣越發熱了,這傢伙一天到晚都泡在水裡,屋子裡除了豆綠外,並無別的人手服侍。而她又實在沒有主動服侍人的嗜好。
這男人每天都要在池子裡呆上大半個時辰,她則聚精會神看着近來流行起來的民間讀本。這裡頭全是市井民生的百家之態,徐璐看得津津有味,這陣子簡直愛死了,對他確實有多諸冷落。這傢伙就認定她冷落了他,不關她心他,一直襬臉色擺到現在。真是的,堂堂大男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又不是沒手沒腳的,非要讓她服侍才肯罷休。
她又不是沒給他準備衣裳毛巾。
“挑食本來就是不好的行爲。”徐璐義正嚴辭地道,“爺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這不吃那不碰的。要知道,食物中有多種人體所需營養,均有攝取,方能成就好體格。所以爺的挑食毛病,也該改改了。那方有昌家的明知爺這習慣不好,偏還縱着爺,這可不是忠心,而是害爺了。所以我才把她打發去外院,哼,人家一片苦心,爺倒是當牛肝馬肺了。”
凌峰拂了袖子,不悅道,“就你歪理多,方有昌家的事兒不提,可爺我回來都這麼久了,怎麼連口熱茶都沒有?”目光譴責地望着徐璐,“這就是你的賢惠?”
徐璐翻翻白眼,拿着描金小圓扇扇着風,“天氣這麼熱,誰還吃得下熱茶?涼茶有,自己倒唄。”她坐在几子旁,身子靠在秋香色的大蟒枕上,動也不動,“人家也真的好累好累的,累得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又沒挑肩扛擔,怎麼就累了?”
“咱們馬上就要進京了,去外頭採買了特產,準備帶回京去分送給長輩親友。爺名單上的那些人家,我全都有份,到今天才全部採買齊全。庫房的物品需得整理記檔運回京城,下人們是留是譴,也得我拍板作主。此去京城,走水路大約要走三五日,爺的護衛和私兵就有上千餘人馬,還有一道跟進京的人,也有百十個。爺還有六匹寶馬,也得妥善照顧。還有爺養的那羣幕僚,人家也是拖家帶口的,也得妥善安排。這兩日我雖一直呆在屋子裡,可也沒得過空閒。爺的那些幕僚家眷,我全各一見過了,一部份全決定跟着咱們一道進京,我又還得另外安排船隻,安排沿路的食宿。有一部份人願意留在本地,我又還得妥善安排他們的後路。畢竟人家也幫過爺不少忙,也得有始有終才成。還有那些爲了保護爺而弄得身殘手疾的,也得妥善安排。我仔細想過了,光給銀子也不是辦法,至少得讓他們掌握一技之長,有自力更生的本事纔不至於成爲爺一輩子的負擔。這些人可不少,拖家帶口的,也有百十來人,一個個安排下去,也得費些功夫呢……唉,口好渴,忙活了一整天,連口水都沒來得及渴呢……”看凌峰面上已不再有擡槓神色,徐璐得寸進尺的性格又冒了出來。
凌峰被她這麼一大堆的話幾乎繞暈了過去,想想也是,他只顧着安排外頭各處產業,與朱開明交割公務,與下屬官員聚首喝送別宴,其餘事兒全一股腦丟給徐璐,想來也確實辛苦的,於是趕緊給她倒了杯茶水,遞給她,“夫人請用茶,夫人辛苦了。”
徐璐接過,小喝了口,趕緊把茶杯遞給他,“沒聽家裡的老人說過麼,小日了來了不能吃涼的。會肚子疼的。”她全是一派胡掐的,老人們確實提及過,小日子來了儘量少吃冰涼之物,這樣纔會快速乾淨。至於肚子痛倒是因人而異。她身子一向健康着呢,倒沒有因來小日子來就鬧過肚子痛,不過是故意治他罷了,讓他知道女人的不易。
凌峰瞪她一眼,嘴裡咕噥幾句,儘管臉色不佳,不過仍是出去叫人拿熱開水去了。
“一羣飯桶,怎麼服侍少夫人的?屋子裡居然連個熱開水都沒備下,爺要你們何用?”擡槓不成,反而落得滿身不是,凌峰在徐璐這兒沒能佔到上風,只好把氣出在下人身上了。
徐璐奸計得逞,也懂得見好就收,趕緊說:“這也不怪她們,這些日子也忙壞了,跑進跑出,一會兒幹這一會兒幹那的,也夠辛苦了。”
凌峰悻悻然地坐到徐璐身邊,“都準備得怎樣了?”
“差不多了,好些貴重大件的又不怎麼用得着的全已打包運走了。送與各家各戶的特產禮物也都打包好送去了碼頭。爺的愛馬,以及書本也讓信得過的整理妥當運走了。剩下的,就是房產地契以及一些無法帶走的需如何處理,還得由爺拍板作主。”
凌峰又問了好些事宜,徐璐全都瞭然於胸,雖說有些事兒也沒能安排得特別妥當,但以她這般年紀,就能安排得如此周到細緻,也算是難得了。尤其得知她還親自召見了那些幕僚家眷進府說話,並妥善安置好,更是心生感激。
徐璐從來沒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尚情操,見凌峰面色柔和,又繼續賣弄起她的辛苦來,凌峰哈哈大笑,“是是是,夫人辛苦了,爲夫在這此謝過夫人。”
也不知怎麼的,他從來不喜愛邀功的人,但徐璐的邀功卻讓他只有感動滿足,卻從無厭煩不耐,也不知她是妖精轉世,還是他就吃她這一套。
凌峰神色柔和,雖沒有明說,但動作間的親暱還是讓徐璐得意不已。
邀功希寵固然不怎麼高尚,但也不能一味的默默付出。
好些賢妻總是默默地付出,卻不知道求取相應的回報,這就養成了男人的理所當然。
雖說有句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好些人就是不知道巷子裡有美酒,這些美酒被掩埋,也不能全怪別人不識貨,而是誰叫你一直藏在深巷子裡?
而在默默付出扮賢惠的同時,又還得讓男人知道自己的辛苦,這就是門技術活了。小時候徐璐便已深譜此道,施展起來,完全信手拈來,渾然天成。端得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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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前的事兒還有不少,慢慢來哦,不要着急,一個一個地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