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人盯着戲臺上正唱到高朝處的《王寶釵》,嘴巴輕輕嚅動着,“那葉徐氏最擅攻擊別人最隱蔽的弱點,你可得做好準備。”
似乎武夫人並不計較自己曾與人有過婚約的事實,徐璐這才重新活回來般,順了口氣,喏喏地道:“多謝夫人提點,我會注意的。”
武夫人一直盯着勸戲,看得目不轉睛,實際上,卻是在與徐璐說着最隱秘的話題,“那文成章去年就進了京,從三品。文家與凌家可沒半分交集,可峰兒卻把文成章舉薦給方閣老。當初文家進得京來,峰兒還曾寫信給侯爺,要好生關注文家人的一舉一動。當時我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倒是明白了。”
徐璐好一番張口結舌,當初文家與自己退了婚,這種嫌貧愛富之人沒有遭受報應,卻高升進京,還讓她暗自怨恨老天不開眼呢,如今聽武夫人這麼一說,敢情文成章的高升,還是凌峰一手促成的。
凌峰爲何要這麼做呢?難不成,他早就知道她曾與文家訂過婚約?這怎麼可能?
武夫人又側頭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那文成章的兒子文繼軒,纔不久娶了令國公府三房庶女徐五,與葉家倒成了姻親了。以葉徐氏的性子,定然早就知道你與文家的事兒了。”也不理會早已呆掉的徐璐,輕輕淡淡地道:“所以你可得早做好被揭穿的準備。”
徐璐正震驚於文成章的高升內幕,武夫人的話也沒來得及多想,只是呆呆地點了點頭。
一陣熱烈的掌聲從四面八方響來,徐璐從震驚中回神,原來,臺上的戲已演完了,衆人正在鼓掌呢。徐璐四處看了看,又悄悄挨近武夫人,輕聲道:“多謝夫人對媳婦的不嫌棄。”聲音很是誠懇。
她明白,她被文家婚約,不管對錯,世人只會把她歸類爲被定婚夫退了婚的人。或許還會不懷好意地說她,肯定是有缺陷或是有什麼不好的品格,才被定婚夫退婚。這樣的女子,頂着被退婚的名聲,很難再找着更好些的婆家了。尤其像武夫人這般尊貴的世家夫人,挑選出來的媳婦就算不是萬里挑一,也絕對不會讓兒子娶一個身份低微,還被退了婚的女子。
但武夫人卻什麼都沒說,這讓徐璐忐忑的同時,也暗含感動。
武夫人看着戲臺,一邊鼓掌,一邊淡淡地道:“不用謝我,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徐璐放下心來,繼續挨在武夫人肩上,輕聲道:“謝夫人寬宥。那個……葉徐氏,萬一她真要拿這個來攻擊我,我又該怎麼辦?”
“這就要看你自己了。”
徐璐呆了呆,頓時愁腸百結。
戲完後,也到了午飯時間,徐璐扶着武夫人去了飯廳,一路走來,又有不少的人與武夫人打着招呼,徐璐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微笑着行禮或頷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帶着深意。
不過徐璐存着心事,也沒有過多注意,與婆母一道進入廳子裡,四處看了看,便瞧到幾個與凌家交好的世家夫人,正要過去,忽然斜裡殺出幾位婦人,連說帶笑地把武夫人拖走了。
“你這老貨,見了我們也裝着不認識,該打,該打。”
“就是,走走,和我們一道坐去,熱鬧熱鬧。”幾位婦人邊說就邊把武氏拖走了。徐璐只好一道跟過去,那知一位年輕婦人從斜裡殺過來,輕輕一擠,就把沒有防備的徐璐擠了開來,笑着說:“少夫人去別桌用飯吧。”然後就把這桌僅剩的位置坐了。
徐璐不是笨蛋,她一向擅長察顏觀色,察覺這桌婦人故意無視自己,而這個年輕婦人又這般毫無禮貌的動作,已猜到自己被集體孤立了。
儘管心裡有氣,但徐璐仍然對武夫人笑道:“即然如此,那我就去別桌了,夫人,我一會兒過來侍候您。”
武夫人也察覺了這桌婦人對徐璐故意的忽視,心裡也有氣,不過外地媳婦想擠進入本地圈子,確實得費些過程,只好把不快按耐下去,頜首笑道:“去吧,不必管我。方侯爺家的廚子那可是出名的好手藝,可不能錯過。”
“嗯,我會的。”
徐璐原想找個位置坐下,只是夏荷纔剛去拉開凳子,旁邊的人便說:“這兒已有人了,去別桌吧。”
夏荷呆了呆,看了零星坐着的客人,忿忿然,剛纔那些客人對主子的故意無視,她也是看在眼裡了。可她一個丫鬟,儘管氣忿,卻也無可耐何。
徐璐也知道這些人不待見自己,卻也不料這些人會直接下臉,雖然憤怒,卻也無耐,人家都說有位置有人了,自己總不好再厚着臉皮坐下。
徐璐只好讓方家的丫頭領自己去坐,哪知這些人居然連方家的面子也不給,直接就說:“我喜歡清靜,還是不要再加人了吧。”
“這位奶奶,這廳子裡可不清靜呢,真要圖清靜,麻煩奶奶移駕去前頭廂房裡用膳可好?那兒保證清靜。”徐璐意外地看了方家的丫頭,沒想到這丫頭反應倒是快。
那人又淡淡地道:“無妨,只需這一桌清靜就是了。”她看了徐璐一眼,輕飄飄地道:“還是麻煩凌少夫人去別桌吧。”
方家丫頭陪笑道:“這位奶奶,這桌不是還未坐滿嗎?難不成,多一個人吃飯就不清靜了不成?奴婢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那位年輕的奶奶慢條斯理地道:“不好意思,若是別人,我是無所謂的,可若是她,那是萬萬不成的。”同桌的其他女眷也紛紛附和着,言語間雖然客客氣氣,但字字誅心,直刺得徐璐臉皮發麻。
“我們幾個,都是愛清靜的,可不想多一個人破壞了這份清靜。不然這頓飯可就吃不好了。”一個身穿梨黃褙子的年輕少婦如是說。
“對嘛對嘛,凌少夫人,不好意思了,麻煩您去別桌吧。”一個身穿煙柳飄綠雲錦緞褙子頭梳流雲髻的少女也笑得甜美。
方家丫頭臉色也變了數變,忍不住看了徐璐一眼,瞭然於胸,但依然憤懣。她在心裡思付片刻,只好轉向徐璐,爲難地道:“凌少夫人,客人都愛清靜,要不,請您移駕去別桌……那邊,那邊還有空位。”
“幾位奶奶不是說要清靜的用膳麼?可你卻安排她們坐在這種煊鬧之處。這可就是你的失職了。”徐璐對方家丫頭微笑道:“趕緊的,請這幾位奶奶小姐去清靜的地方用膳吧。”她從容坐了下來,也不看任何人,只是說:“這樣也好,我一個人吃一桌倒也自在。”
一時間所有人全都瞪着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雖然想給徐璐難堪,可人家到底是安國侯世子夫人,有誥命有品秩,凌家人可也不是吃素的,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也不敢過份了。
但徐璐卻不想善罷甘休了,對一時呆住的方家丫頭道:“還愣着做什麼,趕緊請幾位奶奶小姐去清靜的地方用膳呀。”
跟隨了徐璐這麼久,夏荷也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心下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主子強硬,她們做奴才的可不能慫,於是趕緊碰了碰方家丫頭,笑道:“姐姐,你不去,那我去了呀。”然後就一溜煙地出去叫人了。
方家所有的丫頭這時候正是忙得腳板翻的時候,自然叫不齊,但夏荷卻是不管不顧地扯了一個丫頭就高聲叫了起來:“麻煩你們幾位姐姐,趕緊的,有幾奶奶小姐說要去清靜的地方吃飯,你們趕緊侍候客人去別的地方另外擺膳吧。”
夏荷的聲音很高,附近的客人聽了就都忍不住各自說開了,“哪家的奶奶小姐這般面子大?還要另外安排地兒?”
“方家的飯廳安排可謂是獨具匠心,哪裡就擠了,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話也別這麼說,說不定人家真的身份尊貴呢。”一些好事的女眷已伸長了脖子看着夏荷等人去的方向。
方家的丫頭不明就裡,果然被夏荷說動了,趕緊來到徐璐桌前。
“這幾位奶奶小姐,怕與我們少夫人同桌,影響清靜,所以麻煩幾位姐姐給這幾位奶奶夫人另外安排個清靜的地兒。”
夏荷的聲音很大,讓整間飯廳的客人,有泰半都聽到了,紛紛停了筷子看了過來。
這時候的徐璐,已把同桌的奶奶小姐們的身份打聽清楚了,一個個地指着,“這位張家奶奶,趙家大小姐,李家四小姐,周家三奶奶,徐家六小姐,還有……文大奶奶,她們都是愛清靜的人,所以麻煩你們帶幾位貴客去更清靜的地方用飯吧。”
徐璐這邊的動靜有些大,以至於附近的客人紛紛看了過來。
“誰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用膳?我就在這兒用膳。”李四小姐氣呼呼地說。
張家奶奶也開了口,“凌少夫人好大的威風,自己後到也就罷了,還要趕我們走,這是何道理?”
“這可是方侯爺的壽宴,可不是凌少夫人的地盤。”
文大奶奶假假地笑道:“是呀,這兒是京城,可不是泉州。凌少夫人在泉州一向唯我獨尊慣了,大概把泉州的那一套規矩給帶到京裡來了。這可行不通哦。”
徐璐盯着文大奶奶,聲音淡淡,“敢問奶奶是哪家的名門千金?”
週三奶奶道:“文大奶奶是令國公府的千金,如今是太僕寺卿文家的媳婦,也就是去年的探花郎文繼軒的妻子。人稱文大奶奶。”
“國公府千金,果真是高貴的出身,文家也算是有眼光。”徐璐高聲道,“怪不得當年文家要與我退婚,原來是另攀了高枝。失敬失敬。”
廳子裡嘩啦啦地議論開來,被這一消息震驚住了。但也有相當一部份人,卻面露吃驚,吃不透徐璐爲何把這種不光彩的事兒給明着抖了出來,不怕凌家惱羞成怒麼?凌家倒了幾輩子黴呀,居然娶了個被人退過婚的媳婦,如今還被富揚得人盡皆知,這也太丟份了。
衆人下意識地望向武夫人。
武夫人身邊的人一位婦人一臉震驚地說:“凌夫人,這這這,這是真的嗎?”
同桌的其他婦人有的皺眉,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滿臉不悅,但毫不意外,這凌家新娶的媳婦這般出身也就罷了,還曾讓人退過婚,那被退婚的人家還是去年才中得探花的文家公子,實在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武夫人還未開口,又聽到文家奶奶譏誚的聲音,“少夫人過獎了。文家世代書香門弟,最是信守承諾。不過凌少夫人事先攀了高枝,文家無話可說。可凌少奶奶攀了高枝也就罷了,還四處宣揚,未免過份了。”
文大奶奶的話也很有意思,一個說文家爲了攀高枝才與徐璐退婚,一個卻說徐璐先攀了高枝,文家才無可耐何地退婚。也不知該相信誰的。
只聽徐璐悠悠地道:“我家世雖普通,但也謹尊父母之命媒約之言,可不敢學別人踩低爬高。不過也算是老天開眼,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文奶奶嫉妒我就明說,不必拐彎抹角。更何況,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真相總有拆穿的一天。文大奶奶也不必爲了掩飾真相就黑白顛倒。我與文家,早已恩怨兩清,日後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閨閣時期就與田氏明爭暗鬥,早就練就了一身俐索的嘴皮子功夫,然後又在泉州官場上歷練一年多,官話自然說得順溜,不卑不亢,從容鎮定,又正氣凜然。反倒是文大奶奶,被徐璐刺得幾乎坐不住。她雖出身國公府,可到底只是徐家三房庶女,上有刻薄嫡母,下有驕傲如孔雀般的嫡姐,下還有受寵的庶妹。文繼軒雖是轟動一時的探花郎,可也只是芝麻綠豆般的不入流的小官兒,公爹文成章雖是從三品的官位,卻也是冷門衙門,使得她無論在孃家還是在平時候玩得較好的一衆姐妹面前,自然是直不起腰的。如今瞧着出身更不如自己的徐璐,又還是丈夫曾經退過婚的女人,頓覺機會來臨,想踩她一踩,以示自己京城人氏的優越感。哪知這人還是硬骨頭,沒有踩着人家反把自己給硌了腳。
再則,文大奶奶在閨閣時期,自覺自己有顆七竅玲瓏之心,卻也苦無施展機會,背地裡搞小動作陰人還不在話下,可正大光明較勁,完全不是徐璐的對手,論嘴上功夫,更要被甩出八條街。
“你,你……好個不知廉恥的……凌夫人,瞧瞧您這個媳婦,被我家夫君退過婚的女人,您也要?”文大奶奶實在是氣狠了,又找不着話來反駁,最終靈光一閃,氣急敗壞地拉同盟去了。
在她心裡早已認定,以凌夫人那般身份地位,娶的媳婦不說要多尊貴,至少身家清白吧?她篤定凌夫人武氏在這般情況下,絕對會氣急敗壞,因爲這太丟臉了,自己的兒子什麼人不娶,居然跑去娶一個身世低微又被退過婚的女人。
只是讓文大奶奶失望了,武夫人面上並沒有什麼反應,而是依然吃菜喝湯,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下,這才語氣譏諷道:“文大奶奶,虧你也是大家子出來的,這種市井潑婦的話也說得出口,徐家當真是好家教呀。”
在衆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武夫人緩緩看向文大奶奶,語氣輕淡,“我的媳婦是什麼身份,有什麼過往,那也是我們凌家的事,還用不着旁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是不是呀,老姐姐?”武夫人最後一句話是說給坐到她身旁的一位婦人。
屋子裡靜悄悄的,一些聽到風聲正想上跳作亂的人紛紛低下頭去,與武夫人同桌的幾位婦人也尷尬地別開頭去。被直接點名的婦人更是不自然地笑了笑,說:“老妹子說得極是,你們凌家自己的事兒,與我們旁人何相干,有些人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被稱爲“狗”的某些人,雖然並未被點名,卻也臉紅似血,紛紛別過頭去,然後又你一言我語地說着,大家子娶媳婦,最重要的還是人品,別的都算不得什麼的,至於退婚與否,這世上被退婚的女子多了去,難不成個個都得上吊以證清白?簡直扯談。
衆人再看目露兇光又手足無措的文大奶奶,又看着從容鎮定的徐璐,又見武夫人毫不猶豫地維護自己的媳婦,文家主動退婚的事兒應該八九不離十了,偏還有人倒打一耙,更令人不恥。於是紛紛站在徐璐這邊,指責文大奶奶。
“一個無故毀婚,一個無理取鬧,這文繼軒與這徐氏,倒是絕配了。”
“大概是瞧人家是外來的,所以就要踩人家,嘖,沒踩着人家反硌了自己的腳。”
“這凌徐氏倒是滿光棍的,在國公府千金面前也敢橫。”尤其還有那般不堪過往,居然還當衆自曝其短,究竟是有恃無恐,還是自認在凌家站穩了腳跟?
“也虧得她這樣的脾性,才能讓徐家女兒吃大虧吧。”
“徐家的女兒?嘖,大的張揚舞爪,小的又怕強欺軟,都不是好東西。”
這時候,方大夫人開口了,她聲音並不高,卻有種與衆不同的氣度,“好了,大家都別鬧了,吃飯,吃飯,不然菜都涼了。”目光一轉,又來到徐璐那一桌,淡淡地道:“你們幾位,若是想圖清靜,就讓丫頭們安排別的地兒吧。小璐,過來與我一桌吧,我這人就愛熱鬧。”
徐璐從善如流地坐到方大夫人身邊,儘管這一桌早已坐滿,但有方大夫人開口,同桌的婦人趕緊移了凳子,讓了一個位置出來。夏荷機伶地端了個凳子過來。
徐璐衝着大家歉然地笑了笑,入座。而方大夫人則叫來一個丫頭,淡淡地吩咐道:“把那桌收拾了,恭請貴客們去清靜的地方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