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花滿樓的小樓忽然闖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小樓本該空無一人的,它也的確沒有一個活人或者活物存在。
只有一隻鬼。
溫姬。
天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這樣一個漆黑不見五指的夜晚,顯然並不適合修行。
溫姬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路兩旁店家門外的燈籠也早已熄滅了。
儘管她根本不需要,可她還是拎了一個漂亮的花燈,像一名普通的人類那樣,踏踏實實,一步一步的走回了小樓,然後關上了大門。
只有花滿樓在的時候,小樓的大門才永遠的敞開,她一個年輕的、有幾分姿色的柔弱女子獨自在家,本該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把大門關的嚴嚴實實的,否則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訴那些心懷不軌的人:隨時歡迎光臨嗎?
她雖不懼那些自找麻煩的地痞無賴,可她在外的身份畢竟只是公子的婢女,若是出手傷了那些人的性命,恐怕會給公子造成麻煩。
在人間,就有必要遵守人家的規矩。
甫一邁入房間裡,溫姬的腳步就頓住了——有生人的氣味。
有人來過,而且還沒走。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亮着的花燈,這是在等着自己上去嗎?
溫姬輕輕的笑了笑,撫着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朦朧美麗的臉龐,眨了眨眼睛,神情溫柔的望着漆黑洞洞的樓上——她似乎已經很舊都沒和人分享過自己臨死的那一幕幕難忘的場景了。
她拿起了燈籠,從上方凝視着燈籠裡靜靜燃燒的白燭,朱脣輕啓,輕輕的吹了吹。
燭光熄滅,房間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然而不過瞬息,光明重新降臨,耳邊一陣陣微弱但嘈雜的人聲,由遠及近,由弱變強。
這裡已然不是那個常常有鮮花盛開的寧靜小樓。
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笑聲裡,尤屬一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笑的最大聲,笑的最開懷,濃妝豔抹的臉上,那張分分合合的血紅嘴脣在門下花燈的映照中顯得有些詭異。
男人女人都在盡情的調笑着,你只能看到他們開開合合的嘴,努力的聽,努力的分辨,卻根本無法得知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奢靡豔麗的喧囂的世界,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笑的最大聲的女人忽然回過頭來,周圍的人仍然在談笑,可嘈雜聲似乎瞬間減弱了,唯一能夠聽得清楚的,只有從這個女人口中喊出來的一個名字而已:
溫姬。
————
天亮了,小樓外的攤販們陸陸續續的擺好了攤子。
最近花公子和那隻大胃貓常常出門,收入一下子少了好多。
儘管如此,可流動小吃攤的老闆們還是每天雷打不動的開張做生意。
小樓門一開,看到溫姬的老熟人馬上吆喝着和她打招呼,尤其是年輕的小夥子們,總是人羣中最熱情的一類。
“溫姬姑娘,一大早就打掃,你可真勤快!”
溫姬把髒水潑了,眼睛彎彎的說道:“沒辦法,昨天晚上不知哪裡來的野狗,在小樓裡撒了一潑尿,臭死人了,我要是不趕緊清掃乾淨,等公子回來了一定會捱罵的。”
“我記得自己好像從來沒罵過你。”斜裡傳來一個帶笑的聲音,溫姬扭過頭來,看着從馬車上下來的花滿樓,嫣然一笑,道,“公子,貓大人。”她忽然看到緊緊的跟在泡芙屁股後頭跑的小青花,眼睛亮了亮,“這隻小貓是貓大人領養的嗎?”
小青花終於攆上了泡芙,啊嗚一口咬住她的尾巴尖兒上的毛,然後就不願意再多走一步路,小肚皮貼着地面被泡芙拖着走了半尺遠。
泡芙:既然不能把它變回青花杯子,那她能不能把小青花打包送到地球的另一邊?
她鼻子動了動,扭過身子來把小青花給叼在口中,溜溜達達的跑到了她熟悉的武大郎煎餅小攤前,把小東西放在桌子上,對着滿臉笑容的小哥叫:“喵!喵!喵!……喵!”
小哥掰着手指頭數:“一、二、三……”
加上腳趾頭,一共二十一個。
“好咧!二十一個武大郎煎餅,加雞蛋火腿肉片不要青菜!您稍等!”小哥喜滋滋的在鐵板上倒了油,動作麻利的把早已準備好的軟麪糰攤開擀壓的薄薄的,放在鐵板上煎,打了個雞蛋上去,把麪餅上下掉了個,油聲滋滋滋的響着,噴香噴香的氣味在清晨涼爽的空氣裡瀰漫着。
泡芙口水直流,語重心長的對小青花說道:“做一支優秀貓的條件——首先要有一個強大的胃,牙齒不是必要的,因爲你可以把食物一口吞到肚子裡去。”
小青花:“喵~”
泡芙:“當然,食物都是免費的——但一定不要回頭。”
如果回頭的話,就能看到付銀子的土豪。
花滿樓的荷包又癟了,泡芙不負衆望,成功的讓整條街三分之二的小攤販提前收攤回家,剩下的三分之一賣的不是吃的。
吃飽喝足之後,當然要美美的睡上一覺,這樣也許還有機會起早看到第二天早上的日出——如果沒有那隻在她臉上踩來踩去的可惡小奶貓的話,這會是一個十分完美的計劃。
泡芙睜開眼睛:“老兄……”
小青花:“喵~”
泡芙:“遊戲?好吧,我們來玩‘誰眼睛閉上的時間最長’這個遊戲。”
小青花舔了舔她的鼻子,水汪汪的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泡芙:“喵喵~”
泡芙:“我是沒有同情心這種東西的。”
小青花繼續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眼睛。
泡芙:“等等,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她翻了個身,從豪華貓窩裡爬出來,小青花掉在軟綿綿的墊子上,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試圖從貓筐裡出來,“噗通”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
花滿樓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所以無論泡芙要對小青花做什麼,他都無從阻止。
溫姬已經把夜裡有人闖入小樓的事情告訴了花滿樓。
“不是賊。”溫姬道,“是個女人。”溫姬忍着笑,“她膽子好像不怎麼大。”花滿樓的鼻子是很靈敏,但溫姬對清掃工作的認真程度更高,怎麼可能容許一點點的異味留在小樓裡?
看到溫姬的笑容,花滿樓聰明的沒有問更多,跳過“膽子”這個話題,問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溫姬回憶着:“將近四十,武功和輕功都很不錯,身材保持的很好,胸前有一粒黑痣……”
花滿樓表情有些奇怪。
溫姬促狹道:“小女的眼睛還沒厲害到能穿物視物,公子大可放心。她一定以爲回來是別人,所以纔會j□j的等在上面。”
花滿樓:“……”
“另外。”溫姬道,“她是人,扔在地上的衣服是深紫色的。”
花滿樓當然明白溫姬在暗指那名年近四十的女人等的人是他,若對方是有預謀的,又怎麼會不打聽清楚就貿然行動?
他忽然問道:“六哥和老白是不是回來過?”
溫姬點點頭:“住了幾日,昨天才走的。”
所以,昨天晚上的女人,真正的目標會不會是花六哥和老白中的一個?
花滿樓若有所思。
“溫姬姑娘!”有人扯着嗓子在樓下喊,是穿着常服的車捕頭,“老白在不在?叫他下來喝酒,我今日沐休,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溫姬走上陽臺,正巧看到趙將軍拿着什麼走進來,車捕頭和他打招呼:“趙將軍,許久不見了,今日忙什麼呢,待會兒和我們哥倆喝酒去吧!”
趙將軍看他一眼:“車捕頭也在,一起上來吧,我待會兒把東西交給你,省的再跑。”
趙將軍是來送正式的喜帖的,趙二郎和胡五妹的婚期已近,他趁着花滿樓在,親自把喜帖送了過來。
得知老白竟然不在,車捕頭很是失望,很快又振作起來,熱情洋溢的努力說服趙將軍跟他一起喝酒,趙將軍任他說了個口乾舌燥,不動如山,等車捕頭說完了,才道:“我戒酒了。”
正當車捕頭鬱卒之時,樓下又有腳步聲傳來。
花滿樓笑道:“今天真是熱鬧,不知這次來的人是誰。”
“難道我來的不是時候?”一個人笑着說道,“我好像很久都沒有見過你了,七——”他一個“七”字還沒說完整,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風聲,一毛茸茸的大球從上方砸了下來,他輕巧的錯開了身子,本來是準備躲開這個圓滾滾的球狀東西,以他的身手也不可能躲不開這個東西,然而奇怪的是,落下來的大球忽然長出了四隻爪子,一個腦袋,還有一條直愣愣豎着的尾巴,一張寫滿了驚恐的面孔越來越近。
泡芙大叫:“接住我!!”
一隻貓?
他愕然,正是這片刻的呆滯,讓他的身形停頓了片刻,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聽到長長的、衣服破裂的“刺啦”聲響——那隻貓的四個爪子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衣服,自上而下的滑了下去。
屁股輕輕落地,泡芙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看了眼爪子裡的碎布條,貓臉上露出“這不太妙”的糟糕表情。
更糟糕的還不止於此。
盯着地面上斷成了好幾條的疑似“腰帶”的東西,泡芙不忍的用爪子捂住了眼睛:“如果他褲子掉了,不要告訴我。”
除了剛剛來的這名男子外,剩下的人(鬼)都是能聽懂泡芙說話的。
車捕頭性子豪爽,驚愕過後,立刻大笑起來,沒心沒肺的說道:“他褲子沒掉!”
——如果忽略泡芙的那句話,沒有人不會把車捕頭的這句話當成可惜和幸災樂禍。
所以來人的臉一下子就青了,冷冷的說道:“閣下好像很失望?”
車捕頭最聽不得旁人陰陽怪氣的語調,是漢子有什麼不滿就大聲講出來,最多打上一架,不陰不陽的真他孃的不算男人!
他看這人恐怕也有四十多歲,脣上沒毛,錦衣玉服打扮的還跟二十好幾的小白臉一樣,而且一看就是個好色胚子!
車捕頭也沉了臉:“老子失望個屁,你小子眼睛瞎了,沒看到這裡還有姑娘家!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好歹以前也是個讀書人,拽兩句文還是可以的。
眼看這兩個人就要吵起來,泡芙一爪指着那人頭頂上方:“那是小青花嗎?快告訴我它沒有快要掉下來!”泡芙忽然激動起來,英勇的大喊,“堅持住!小青花!我來救你了!”
——難道不是你把它給弄上去的嗎?
懸掛在房樑上的小青花沒能堅持住,掉了下來。
泡芙敞開肚皮,做好了從地板上滑行過去正好接住它的準備,但小青花卻被一隻手中途攔截了。
那人看着手掌心裡沒搞清狀態的青花色小貓,眼中浮出一抹異樣的神色,他再次擡起頭來時,已經恢復了常態,苦笑道:“看來我來的真是不巧了。”
泡芙:我終於有機會喊出那個臺詞了。
她清了清嗓子,弓着脊樑踮着爪子喉嚨裡發出呼嚕嚕的威脅聲,大喊一句:“放開那個女孩兒!”然後衝上前去,一爪子踢在男人的小腿上。
衆人:“……”
花滿樓輕咳一聲,笑道:“我剛剛見過陸小鳳,我以爲你已經回了羊城。”
來人自然是金九齡。
他嘆道:“我是要回去,可在回去之前,我卻要帶走一個人,唯一一個也許見過繡花大盜真正面目的證人。”
花滿樓心中微微一動,難道是老白?
金九齡接下來的話證實了花滿樓的猜測:“我聽說他是你的僕役。”
泡芙爪子做喇叭狀,自帶回音系統的吶喊道:“小青花——花——花——聽我口令——令——令——”
花滿樓臉色變了。
金九齡道:“你不用擔心——”他聲音透着遲疑,這次沒有任何事情打斷他,可他忽然發現除了因爲聽到自己的僕役要被他帶走而變色的花滿樓外,另外三個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掌心裡忘記放下的小貓身上。
難道這隻貓除了毛色之外還有別的奇特之處嗎?
金九齡忍不住低下頭,仔細觀察起來。
然後他聽到了口哨聲,從他腳邊那隻撕爛了他衣服的胖貓口中傳出來的口哨聲。
小青花呆萌的神情在聽到這聲口哨後變了,它從金九齡的手掌心裡站了起來,瞪圓了眼睛,撅起了屁股。
泡芙捂着眼睛配音:“啦啦啦啦,滴滴答答,小貓嗯嗯,不準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