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暮色中,傳來一陣清越的晚鐘聲。
晚風吹過竹林,發出了沙沙的聲響,就好像雪花飄落在上面的聲響。拂面的晚風清涼舒爽,暑氣早已被隔絕在紅塵之外。
花滿樓抱着無精打采的泡芙和日頭一落好像越發興奮的小青花走進院子裡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等在外面了。
一名是滿頭銀髮、穿着整齊乾淨的藍布衫的道人,一名是面容清癯、精神矍鑠的老者。
這兩個人,一個是當代最富盛名的三大劍客之一的木道人,一個是黃山古鬆居士。
這兩人一動不動的站着,就連花滿樓到了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花滿樓已露出了微笑,彷彿早已知道院子裡有兩個人,並且知道院子裡的這兩個人是誰。
“我好像來的有些晚了。”花滿樓道,“要兩位前輩在此相侯,實在不敢當。”
古鬆居士道:“我聽說花滿樓最近養了一隻貓,十分寶貝,走到哪裡都要帶着,我原先是不信的。”
木道人看了眼泡芙,微笑道:“你不信是對的。”
古鬆居士奇怪:“難道這隻大貓不是他養的貓?”
木道人笑道:“自然是,不過不是‘最近’,這隻貓跟着他至少已有三四個月了。”
古鬆居士一時無語,幹瞪着眼睛瞅了他一眼。
泡芙忽然掀開眼皮,鼻子敏感的動了動,眼睛裡一瞬間亮起了太陽一般耀眼的光芒,一爪子把腦袋自娛自樂的鬧騰着的小青花扒拉下來,叼在口中,離弦之箭一般衝出了花滿樓的懷抱,衝進了竹簾低垂的禪房。
竹簾輕輕晃動,禪房裡傳出了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慾來。
古鬆居士盯着猶在晃動的竹簾,愕然的說道:“我知道的貓跑起來很快,但沒想到這樣胖的貓也能有如此快的速度……”他似乎還是沒有辦法相信,喃喃的說道,“也許連我也追不上它的速度。”
花滿樓有些窘迫:“她一向懶的要命,只在一種情況下才會有這樣快的速度,如果我們繼續在這裡說下去,我想我也沒有沐浴薰香的必要了。”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凝神傾聽什麼,忽然露出了苦笑,“也許太遲了。”
什麼太遲了?
古鬆居士與木道人掀起竹簾走了進去,便立刻怔住了。
桌上擺着碗碟,碗碟中卻沒有菜餚,甚至連食物的殘渣碎屑都沒有,乾淨的彷彿根本沒有用過一樣。
誰會把空的碗碟拜訪在餐桌上招待客人?
難道他們方纔嗅到的連菩薩聞到了都會心動的香氣都是錯覺嗎?
當然不是錯覺。
苦瓜大師的筷子裡還夾着一塊豆腐,他擡着手臂,看樣子正要把這塊豆腐送到一個人的碗中,那個人卻把頭瞥到了一邊,不停的打着噴嚏,而苦瓜大師好像被點了穴道一般,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的盯着一個地方看。
一隻貓,一隻敞着毛色雪白乾淨的肚皮,懷裡還抱着一隻古怪的青花色小奶貓的大胖貓!
古鬆居士和木道人都認得這兩隻貓,無論誰見過這兩隻貓都很難不記住它們,因爲從來沒有人見過、更沒有聽說過這樣像眼前的這隻大貓一樣胖的大貓,以及這只不足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毛色卻和青花瓷器一樣的小奶貓。
大貓臉上帶着饜足的神情,前爪拎着青花小貓的後頸,把它送到了苦瓜大師的筷子前。
衆人的目光紛紛落到了青花小貓身上,苦瓜大師的手臂一動不動的,只轉了轉眼珠子,屏聲靜氣的注視着它。
小青花鼻子動了動,這塊豆腐的大小几乎要趕上它的小腦袋了,但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做到的,苦瓜大師只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便感到了筷子一沉又一輕,豆腐已經不見了,青花小貓“咕咚”一聲,把整塊豆腐吞到了肚子裡,張開嘴巴打了個飽嗝,被泡芙舉着傻呆傻呆的懸掛在半空,不在狀態的左右瞅了瞅,張開小小的嘴巴,軟綿綿的叫喚:“喵~~”
泡芙把小青花拎回來叼着,踩着凳子跳下桌子,四仰八叉的躺在苦瓜大師用來做功課的蒲團上,一鬆嘴,小青花自發的爬上了她的肚皮,找了個舒舒服服的位置臥着,一大一小兩隻貓同時打了個哈欠,泡芙看了一眼花滿樓,一臉的幸福和滿足:“其實我們也可以經常過來玩——如果每天都有這麼好吃的菜!”她眨眨眼睛,露出嬌弱的、天真的、無辜的可愛小貓的神情,“不能怪我,它們太香了,我只吃了我的那份……也許還有你的那份,可能還有貓過敏的那份……”她驕傲的說,“不過我有記得留下小青花的那份!”
小青花:“喵喵~~”
噴嚏不止的那個人跳起來跑到了更遠的地方,揉着鼻子道:“你怎麼又養了一隻貓!”
花滿樓只能苦笑。
苦瓜大師卻大笑起來:“和尚以爲遇見了這個人,連菩薩都要沒了法子,卻不想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會怕貓。”
木道人也笑了,道:“看來只要養上七八隻貓看着酒窖,莫說五十年陳年女兒紅的酒香,就是嗅到了一百年陳年女兒紅的酒香,這個人也不敢再接近我的酒窖半步!”
苦瓜大師道:“可惜這兩隻小貓似乎已經吃飽了,不然和尚一定再做一桌的素菜來犒勞它們。”
泡芙眼睛一亮,蹬蹬噔跑到了苦瓜大師的腳邊,苦瓜大師吃驚的看着她,道:“除了廚房還沒來得及端上來的素火腿和鍋貼豆腐,整桌子的菜都已被她吃的一乾二淨,竟然還沒飽嗎?”
素火腿和鍋貼豆腐……她果然嘴下留情,還記得給古鬆居士和木道人留下一些素菜。
古鬆居士道:“他請的是我們,現在卻只關心這隻貓有沒有吃得飽。”
木道人也道:“他一定要我們沐浴薰香,結果最先開動的卻是這個滿身塵土的人,吃光了所有素菜的卻是一隻貓。”
苦瓜大師的心情本來就好,否則也不會親自下廚做菜,但現在他的心情彷彿更好了,因爲他又站了起來,打算再去做一桌素菜來招待客人,更離奇的是,主客是隻貓,另外幾個人卻成了陪客。
花滿樓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感激在場的衆人並沒有怪罪他,或者怪罪泡芙,儘管他明白這些人都並非氣量狹小的人,也根本不會在乎素齋被誰帶來的貓、帶來的狗,甚至是帶來的人給破壞掉。
這種感激是無需說出口的。
待衆人落座之後,花滿樓亦在陸小鳳身邊坐了下來,這次“見到”的陸小鳳身上沒有惡臭、也沒有不詳的黑氣,但他卻像是在外奔波了許久的旅人,滿身塵土,而且已經很疲憊了。
花滿樓擔憂道:“我們才分開三天,你怎麼把自己弄的這樣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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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道:“因爲已經三天三夜都沒合過眼,三天三夜都在不停的跑,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沒有喝過一口水。”
花滿樓吃驚:“爲什麼?”
陸小鳳道:“找人。”
花滿樓道:“找誰?”
陸小鳳臉上忽然浮出一抹深深的憂慮,他很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花滿樓雖看不到,卻能從他的聲音裡分辨出他的感情。
陸小鳳嘆道:“司空摘星。”
花滿樓沉吟道:“司空摘星的易容術和輕功都極爲高明,想要找到他是不容易。”他蹙起了眉頭,擔憂的問道,“莫非你又遇到了大麻煩,非要找到他才能解決?”
“我的確遇到了一個非要找到司空摘星才能解決的大麻煩。”陸小鳳緩緩地說道,“可惹上這個麻煩的卻不是我,而是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是做什麼的?偷王之王,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賊。
幹這行的,又怎麼可能沒有麻煩?
但若是想找偷王之王的麻煩,你不但要識破他的易容術,還要追上他的輕功。
司空摘星的輕功也許不是天下第一,但若是加上他精妙的易容術,當今天下恐怕難有能困得住他的對手。
陸小鳳是司空摘星的朋友,自然也瞭解這一點。
所以到底是什麼麻煩,讓陸小鳳竟然爲了找到司空摘星,把自己累成了一條死狗,三天三夜沒有睡覺、沒有休息、沒有吃飯、沒有喝水?
古鬆居士忍不住問道:“到底是什麼麻煩?”
陸小鳳肅然,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最近的一件鏢局劫案?”他剛剛問出這句話,忽然打起了噴嚏。
泡芙腦袋上頂着昏昏欲睡的小青花,蹲坐在他腳邊,表情很專注的聽着他講話。
她對鏢局劫案很感興趣。
因爲花六哥也提過“鏢局劫案”卻不願意多說,她總覺得哪裡和土豪有些關聯,所以特意趕過來聽一聽貓過敏和六哥講的劫案到底是不是同一件。
陸小鳳雖打着噴嚏,卻覺得精神和體力正在慢慢的恢復,如同累了一整天之後,舒舒服服的洗了個熱水澡,又痛痛快快的睡了一場,在場之人自然是隻有花滿樓和陸小鳳才明白泡芙的特殊之處,陸小鳳理所當然的認爲這時泡芙的做的,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受不了的對花滿樓道:“能不能讓她坐遠點?”
泡芙不知怎麼的,頗爲警惕的看了眼陸小鳳,一臉嚴肅的走到花滿樓身邊:“貓過敏是不是對我拋媚眼了?”
花滿樓:“……”
陸小鳳疑惑的看着神色古怪的花滿樓,眼睛亮了亮,道:“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什麼?”
花滿樓輕咳一聲:“你所講的劫案莫非是鎮遠鏢局的八十萬兩鏢銀?”
“不錯!”陸小鳳道,“還有呢?”
“劫鏢的是個男人。”花滿樓沉吟着,“六哥似乎不願和我多講,我只曉得對方是個穿着棉襖坐在路中央繡花的大鬍子男人。”
“不錯!”陸小鳳高聲道,“他不但繡花,他還——”他忽然住了嘴,望着正凝神傾聽的花滿樓,陸小鳳猛然意識到爲什麼花六哥不願意和花滿樓談論這件事了。
木道人追問道:“還怎麼?”
古鬆居士也看着他。
花滿樓靜靜的笑了:“莫非這場劫案還和瞎子有關?”
陸小鳳清了清嗓子,又摸了摸紅通通的鼻子,最後手指撫着脣上的鬍子,乾巴巴的說道:“繡花的男人,用一根繡花針,刺瞎了包括常漫天在內的三十六名好漢的眼睛!”
作爲花滿樓的朋友,陸小鳳當然很瞭解這位好友的性格,他雖然雙目失明已經多年,但從來不會介意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陸小鳳忽然住了嘴,當然不是怕這位好友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花滿樓不是這種纖細敏感的人,陸小鳳只擔心花滿樓會參與到這件事當中,若是讓花六哥知道是他這裡漏了口風……
想到此處,陸小鳳的表情就像吞了一個酸橘子。
而在陸小鳳試探着詢問了花滿樓之後,花滿樓果然對他說了那句話:
“莫忘了我也是個瞎子,瞎子的事情我怎麼能不管?”
他面上始終帶着微笑,沒有一點的勉強之意,可陸小鳳卻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然後再吞下去!
沒有人注意泡芙臉上忽然露出的思索神情,她仰起頭來盯着花滿樓的臉,第一次認認真真的打量這名人類,第一次在腦子裡思考“瞎子”這個詞的含義。
瞎子=什麼都看不見
在人類的世界裡,土豪什麼都看不見。
在非人類的世界裡,土豪什麼都能看得到。
因此,土豪≠瞎子
還有,她決定從現在開始,正式把“瞎子”這個詞拉入黑名單,從人類的口中聽到這個詞,總是讓她有種吃了發黴餿掉的過期食物的感覺,還有一點點像遇到了那些誇張的驚歎着“這貓真胖”的人,以及提出“減肥”“運動”“少吃”這種慘無貓道建議的人類時,那種讓貓心情憂鬱的不愉快感覺。
小青花踩着泡芙腦袋的前爪滑了一下,像一隻帽檐兒過大的毛絨帽子,遮住了泡芙的視線。
泡芙若有所思:這就是她還沒有出現之前,土豪看到的世界嗎?
小青花被人拿了起來,光明重新降臨。
花滿樓對她笑了一下,習慣性的撓了撓泡芙的下巴,手指的動作沒有停止,他已移開了視線,繼續聽陸小鳳講“繡花大盜”和“司空摘星的麻煩”。
泡芙舒服的甩着尾巴,內心很嚴肅的沉思着:要不要在書上找一找,看有沒有一條讓土豪重見光明的咒語。
作者有話要說:碼完了!以後更新都是在晚上……時間可能要過兩天才能穩定下來,目前暫時定爲22——23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