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陰了,寒風又起,院子緊閉着,井邊的母子三人,從大缸裡舀着水,沖洗身上的血跡,那草蟈蟈仍舊捏在弟弟的手裡,彷彿那便是上天賜下,改變他們命運的鑰匙。
甄宓就這般默默地看着,直到三人處理好現場,哥哥便跑了出去,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哥哥便領着兩個滿臉怨氣的衙役回來。
這纔剛到院門,哥哥便哇一聲哭了出來,院子裡的母親和弟弟聞聲,便嗚嗚哭了起來。
衙役進來之後,問明瞭情況,便幫着將井裡的屠夫給撈了起來,見得那屠夫腦殼都爛了,心裡也有些發憷。
這大冷天的出門辦差,終究是惹人厭煩,屠夫素昔想必也沒甚麼好名聲,一向柔弱的妻子哭哭啼啼道明瞭原委,屠夫醉酒墜井,意外身亡也就得以落實。
這倆衙役也是片區裡的人,對街坊鄰里都是知根知底的,屠夫不得好死,這是誰都意料之中的,甚至隱約有些期待的事情。
甚至於妻子可憐兮兮地從家裡取出銅錢來,那兩個衙役都有些不忍受用,孤兒寡母也是不容易,最後還倒貼着請來里長,既做個見證,又幫着操持喪事。
到得此處,這樁事情也算是徹底完結,甄宓也就離開了院子。
她回到衙門,卻忍着沒去李秘的住處。
李秘的一隻草蟈蟈,就不露痕跡地結果了那屠夫的性命,而且還是妻子和孩子動的手,這是甄宓如何都始料未及的。
雖然她也親眼見過,李秘通宵達旦研究這些目標人物的個人資料,可在她看來,李秘想要製造意外來殺人,到底是需要全局統籌,佈下各種各樣的棋子,一步步引導,才能完成最終的目標。
可李秘最終只是憑藉着一隻草蟈蟈,就堪稱完美地完成了任務,也沒有傷及家眷,甚至這些家眷還將那隻草蟈蟈當成了改變命運的天啓之物!
甄宓看着李秘的房間,彷彿整個房間就像一個黑洞,而李秘則是黑洞的中心,越發深沉,也越發陰暗!
周瑜也喜歡統籌大局,也精於算計,但周瑜是以天下爲棋局,謀劃的是政治格局,而李秘是偵探,兩人雖然沒有可比性,可在算計人心這件事上,周瑜想要贏過李秘,只怕很難。
拋開這樁意外死亡不說,她甄宓最終不也拋棄了周瑜,轉投到李秘的懷中了麼?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李秘便專心溫書練武,與趙廣陵亦師亦友地相處,偶爾會到總督衙門去,與莫橫欒一道,監督一下武舉府試的籌備進程。
但他每次從那小書房裡出來,甄宓都會心頭髮緊,而後跟着李秘出去,看着他將某個物件,放在某個地方,李秘離開,她則依然是忍不住,留下來跟蹤那件東西的去向,見證那件東西到底如何能完成任務。
她看着李秘殺了別人一隻羊,把皮子剝下來,放在鹽裡硝制一半,而後就將皮子丟在路上,再沒去管。
過得片刻,有人路過,撿起了那皮子,歡天喜地地走了,到了半夜,竹炭場的工頭值夜看火,卻失足落入窯中,燒得只剩一點點人渣子。
至於這其中的過程,若非甄宓親眼見證,也實在難以置信,她知道那工頭是目標人物之一,但結局也差不多,家眷也並未有甚麼傷心之處,怕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吧。
衙役過來看了,現場也沒剩下甚麼,連那塊羊皮子也都丟窯裡一併燒了,意外得不能再意外。
同樣的事情仍舊在不斷上演,蘇州城說小不小,人口差不多二十來萬,在當時也是相當驚人,加上早已不是路不拾遺的年代,隔三差五意外死個把人,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情。
李秘的計劃也越來越離奇,越來越陰暗,每次準備的東西都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但總能成爲關鍵之物,引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就好像他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在天上思考着一個棋盤,無形的命運之手如釣魚的線一般,操控着人間這些凡夫俗子,一步步走向意外身亡的結局。
而那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物件,就像一顆毫不起眼的破局暗子,沒人會注意,卻決定了最終的結局。
到了最後,甄宓再也不願意去跟蹤這些人或者物,她只是偶爾聽衙門的人說,哪裡又發生了意外死亡的案子,聽說漸漸引起了推官宋知微的關注,派人去查了,卻一無所獲。
她聽說最終也找到了新任的南直隸理問所副理問,畢竟李秘在蘇州已經小有名氣。
可李秘到場之後,經過一番勘察,竟然能夠將事情完整還原出來,如同親見一般,合情合理,有證有據,每一樣都指向了意外身亡的結論。
蘇州人覺着是年關之時有人做了甚麼禁忌之事,得罪了神靈,於是廟宇的香火又旺了起來。
不過這些事最終都漸漸沒了聲音,因爲隨着春天的臨近,南直隸各州府的武舉士子,開始涌入姑蘇城,酒樓茶肆青樓窯子,全都鬧騰了起來。
總督府的工程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無論官商還是民役,也沒甚麼不滿,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畢竟國朝官場腐朽,那些個大工程都是壓榨地方百姓骨血的,今番蘇州府能如此順利開展工作,無論最終成績如何,總督莫橫欒和地方三司以及蘇州等各府衙門,估摸着都要受到嘉獎。
這些武舉士子都是精力過剩的,到了蘇州府便要撒野,官府這邊壓力也不小,加上不少綠林漢子也都伺機而動,治安狀況也就不容樂觀。
李秘與趙廣陵複習得非常順利,但理問所的差事還是要忙活,理問所可不是簡定雍的縣衙,更不是宋知微的推官衙門,雖然陳和光已經打過招呼,但李秘上頭還有個理問正印官,時刻堤防和打壓李秘。
李秘對混跡官場並無興趣,也懶得與上鋒勾心鬥角,壓下來的案子通常很快就能解決,上官不斷壓下來,他就不斷去處理。
到了最後,理問所的案子都處理完了,理問官又跑到提刑司去索要案子,非但沒能壓倒李秘,反倒是給李秘一個機會,讓李秘嶄露頭角,獲得了不小的名聲!
李秘沒有用任何官場手段,就這麼獨善其身,那正印官也終於讓李秘給折服,知道李秘志不在此,更知道李秘根本沒將一個小小的理問所放在眼裡。
自己以爲很尊貴很要緊的理問所正印官,李秘根本就不屑一顧,他也就徹底放心下來,這才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反倒開始支持李秘的工作了。
畢竟李秘不斷破案,在給自己掙名聲的同時,也是在給理問所長臉,這段時間的效率,竟然是理問所有史以來最高的一個月,身爲正印官,他也徹底看清楚了這一點,對李秘自是再無怨言的。
總督那邊需要去幫忙,皇帝的密旨需要執行,該查的案子得查,該殺的人也要費盡心思去殺,又要與趙廣陵一道複習功課,理問所這邊的勾當也需要措置,李秘本以爲自己分身乏術,無法應付。
可最終,他還是做到了。
這段時間的高壓高強度,也迫使他激發潛能,急速地提升着自己的個人能力乃至於個人魅力!
眼看着武舉將至,連趙廣陵都有些緊張起來,今次武舉與往屆都不同,若能選上,便能加入備倭的行伍,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還能夠出徵朝鮮,建功立業,所以意義非常的巨大,絕非以往只圖個虛名或者雜號軍官。
趙廣陵與李秘的複習進度也只能加快,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李秘又要忙活起來了。
因爲黃天蕩那地方,終於還是出了問題!
上萬民工在哪裡改造湖泊,然而最近卻鬧出了個水鬼害人的案子,宋知微和提刑司衙門聯手起來,都未能破獲,也只好找到了理問所這位神探副理問身上來了。
這個黃天蕩可不是金陵石頭城東北那個黃天蕩,那個黃天蕩曾有韓世忠大敗金兀朮,而李秘和莫橫欒選址的這個黃天蕩,又名皇天蕩,古名朝天湖,只是姑蘇城葑門外的一個湖泊。
姑蘇城山水秀美,地靈人傑,每每春風和煦之日,便會郊遊踏青,這朝天湖便是必去的一個地方。
此湖遍植荷藕,滿眼粉翠,是故又被稱爲荷花蕩,到得來年五六月,風和日好,文人士子與閨秀名流傾城而出,畫舫輕舟,往來如梭,又鼓樂吹笙,煞是熱鬧。
起初李秘和莫橫欒選址此處,一方面是取個好兆頭,畢竟皇恩浩蕩,皇天蕩這名頭也是討喜,二來這湖泊並不算太大,但裡頭有些沙洲還有蘆葦等等,改造難度比較小,成本低,還能模擬海島登陸等戰略地形。
可蘇州人並不買賬,因爲這會破壞荷花蕩,雖然現在已經是冬天,荷花早已凋零,可湖泊裡的藕根殘枝必須徹底清理,否則會羈絆船槳,也妨礙士兵潛水。
若把這些根子都給除了,五六月的時候便再也見不到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勝景了。
這文人武夫的爭風吃醋也是由來已久,你倒是熱熱鬧鬧好大一場武舉,可佔用的卻是文人雅士們的地方,府試一結束,你們拍屁股就走,可讓咱們這些文人到哪裡去泛舟賞荷?
也正因此,當初也是費了不少口舌,最後還是李秘請了南京禮部大宗伯王弘誨的一封書信,才說服了蘇州的這些個文人士子。
這戰爭在即,滿朝上下都在備倭,蘇州人又豈能享樂靡靡,漫說一個荷花蕩,只要能打敗敵人,把整個虎丘山給剷平了又如何?
王世貞死後,王弘誨在文壇的地位越發隆重,這些個文人士子也就再無牴觸反抗了。
眼看着工程過半,正在節骨眼上,各地士子也都紛至沓來,府試的氣氛也在不斷炒熱,竟然又出現了水鬼害人的事,以致於工程不得不停擺,莫橫欒也是心急如焚,趕忙把李秘給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