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本想趁機說服他,好弄一艘船,離開這個地方,可看着這個頭抵刀鞘痛哭的男人,他終究還是閉了嘴。
待得這男人平復下來,李秘才嘆了一口氣,轉身便要離開,那男人卻擡起頭來,將那柄刀雙手奉上。
“你的刀。”
李秘搖了搖頭道:“你留着吧,這世間想必也沒人比你們更有資格繼承這柄刀了。”
那男人微微一愕,雖然有些不捨,但最終還是將刀推了過來。
“無論是何原因,這柄刀流落到你手中,便是你與戚將軍的緣分,便如劍匣中那柄劍一般,是戚將軍的英靈選擇了你,吾等又豈可違背……”
李秘想了想,內心也有些掙扎,但最終還是開口道:“人死了就是死了,無論英靈是否還在,人到底是沒了。”
“如果我告訴你,戚胤將軍死無葬身之地,知道如今都沒人知曉他的墓地,你會作何感想?”
“逝者如風,再難回想,你們這些身處其中的,沿海的一些老人,或許知道真相,或許將戚胤將軍視若神明,可外頭那些人卻只知道他是個違抗軍命的兵痞,是個擁兵自重的叛逆之人。”
“爾等堅守戚將軍的軍令,誠然感人,但你捫心自問,留在這個島上,真的只是堅守軍令,而不是躲避那個你們不願再面對的人世麼?”
“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妻兒,他們都在等待你們的歸來,他們每日裡對着你們的靈位或者衣冠冢默默流淚,便是十幾年來,都未曾忘記你們的容貌,你們可曾想過?”
“你們躲在這裡,雖是艱苦,卻仍舊能夠殺賊,但你們也不要忘了,與其在這裡慢慢死去,爲何不走出去,告訴這天下,真正的戚胤將軍是爲何而死,你們又爲何在這裡,若沒有戚將軍,沒有你們,又 何來倭寇今時今日的式微沒落?”
“難道你們就不想爲戚胤將軍平反,讓他受萬民敬仰,讓天下所有人,都與你們一樣,敬畏他,愛戴他?”
“你們終究會死,爲何不讓天下百姓,替你們來銘記戚胤將軍,讓他的英名流傳千古,讓他的英靈受到膜拜,而不是被污衊,被人唾棄?”
“你們堅守着自己的道義和信念,這無可厚非,但你們躲在這裡,卻讓戚胤將軍在外頭受人唾罵,你們敢殺倭寇,卻不敢迴歸塵世,說出真相,你來告訴我,你們到底是英勇,還是懦弱?”
李秘一口氣說完,那人也默然了。
“只懂揮舞刀劍去拼命的是勇敢,死士如歸去殺敵也是勇敢,但敢於面對全天下,改變所有人的想法,堅守自己的道義,更是真正的勇敢!”
“十八年了,你們龜縮在這裡,我想問問,你們守在這裡,真的是爲了戚將軍麼?還是說只是爲了自己,爲了逃避這個世界?”
李秘如此一問,那人猛然擡起頭來,李秘分明能夠感受到他眼中的沮喪和遲疑。
李秘也是嘆氣搖頭,朝他說道:“我既然繼承了戚胤將軍的刀,就絕不會讓他的英名再受到污衊,回去之後,我一定會把所見所聞說出來,讓大家知道,戚胤將軍到底是爲了誰才死的,不過他們未必會相信我,若你們能回去,世人才會真正的相信。”
“我言盡於此,如何選擇,你自己考慮考慮,這柄刀你留着吧,我會讓人在島上搜集材料修船,你的人若再阻攔,我的寶劍也不是吃素的!”
李秘如此說着,便離開了木屋,回到岸邊之後,便讓船老大組織船工,到處蒐羅材料。
衆人見得李秘臉色不對,也能想到許是談崩了,李秘揹着空劍匣,那柄寶劍就捏在手裡,全程看護着這些船工,衆人也知道,李秘這是霸王硬上弓了。
起初衆人還有些驚慌,如同做賊一般,可到了後來,發現島上那些戚家軍並沒有出來阻攔,便大膽起來。
誠如李秘和宋知微所料,這些戚胤的舊部將大量倭寇的快船都鑿穿了,就堆在岸邊,雖然風吹日曬,但其中還是有不少能用的。
到了夜間,他們回到岸邊歇息之時,發現火堆旁邊多了一堆野果和烤魚烤海鳥之類的東西,甚至還有椰殼盛着的果酒。
李秘知道是戚胤舊部送過來的,也是鬆了一口氣,大家忙碌了一整天,如今喝着果酒,吃着野味烤魚和水果,漫提多愜意。
翌日,他們早早便起來,又開始了工作,戚胤舊部到了夜裡又送來食物,只是被發現之後,又匆匆離開,散入叢林之中。
第三日的中午,船老大和船工們終於拼湊出一條倭寇快船來,李秘便讓他們採摘了很多椰子,以及其他的一些野果,又從那些倭寇船上,蒐羅了不少武器和釣具捕網之類的物質。
戚胤舊部不屑用倭寇的東西,但李秘卻不在乎這些,用敵人的戰利品來生存下去,而後消滅更多的敵人,這難道還不是好事?
如此準備到下午,卻是風平浪靜,風帆漲不起來,夜裡又不方便航行,便推遲了一夜,到得第二天,衆人終於將新船推入海中,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個平波沙了。
宋知微和姜壁等人也是異常興奮,他們也是錦衣玉食慣了,這海島日子都能淡出鳥兒來,早就歸心似箭,此時紛紛登船,準備揚帆起航。
水手們也是精神抖擻,號子聲迴盪在海灘上,然而李秘卻揹着那隻劍匣,站在海灘上,遙望着遠處孤峰的山腳。
宋知微過來催促了好幾次,李秘都說要等一等,衆人也不知道他到底等些甚麼。
雖然戚胤舊部態度緩和了很多,但想讓他們來踐行,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起碼在衆人眼中,是這麼個想法。
如此催促着,風也越來越大,船老大便過來朝李秘道:“總捕大人,風力正好,咱們該出發了,否則又不知道該耽擱幾天……”
宋知微今番是來公幹的,崇明沙的事情是首要,也朝李秘道:“咱們還是快點趕到崇明沙吧,不能再耽擱了……”
李秘想了想,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跟着衆人上了船,咬了咬牙,失望地說道。
“揚帆起航吧。”
船老大頓時興奮起來,衆人呼喊着號子,便拉起風帆來,船身吱吱呀呀響着,已經蓄勢待發。
船老大走到船尾,朝衆人大聲高呼道:“媽祖娘娘庇佑,一路順風,起錨來!”
幾個船工便拉動纖繩,絞盤咯吱吱轉動起來,那沉重的鐵錨便緩緩被拉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海岸上卻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人穿着老式的鎖子甲,頭上戴着兜鍪,腰間挎着戚家刀,手裡卻舉着一杆大明水師黑旗,上頭一個戚字,迎風招展,如同凝固的鐵血,在日光的照耀下,彷彿重新鮮活了起來!
“總捕!”
桅杆上的瞭望手大喊一聲,李秘扭頭看時,眼眶不由溼潤起來。
十八個人,穿着十八年前的衣甲,彷彿是戚家軍最後的脊樑,步履堅定而整齊,走到了岸邊來。
“戚家軍胤營指揮戚楚,誠請各位留步!”
李秘讓船老大停下來,宋知微和姜壁卻心頭大驚!
因爲別人不清楚,他們卻是知道,戚楚可是戚胤的胞弟!
爲了阻殺倭寇,戚胤竟然將自己的弟弟送到了最危險的地方!
“他……他是戚胤的胞弟!”
李秘也是心頭震撼,當即跳下船去,朝戚楚道:“你既然是戚胤將軍的弟弟,爲何不早說?”
戚楚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戚胤的戰刀,朝李秘答道:“軍中只有將領和士兵,所有人都是兄弟手足,不止我是戚將軍的兄弟,所有人都是戚胤將軍的兄弟袍澤。”
李秘肅然起敬,朝戚楚道:“將軍到底還是想通了?”
戚楚點了點頭道:“是,我是想通了,所以我與兄弟們商量了幾日,決定跟着你走,但我們不會再爲朝廷效力,兄長的英靈既然選擇你來繼承戰刀,往後我等便聽你號令。”
戚楚如此一說,李秘當即有些遲疑了,宋知微和姜壁聞言,也是不斷朝李秘暗中搖頭。
大明朝忌憚武將,生怕武將會謀反,李秘若將這十九個人收爲私兵,只怕要惹來不少麻煩。
若只是朝廷大員或者大戶人家,僱傭幾個武師充當護衛也不過分,可李秘只是個捕快,而這些人也不是甚麼綠林豪俠,而是正兒八經的戚家軍!
戚楚見得此狀,也朝李秘道:“我等龜縮此處十餘載,已經不通人事,想要爲兄長平反,是千難萬難,朝堂和官場的事情,我們也不懂,義父(戚繼光)都鬥不過他們,我們這些人更加不可能……”
“所以我等願意聽你號令,只要你能爲兄長平反,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秘看着戚楚,又看了看宋知微,沉思了片刻,而後朝戚楚道:“上岸之後,先洗澡刮鬍子,別個不知道,還以爲我從海島上帶回十幾個大馬猴了呢!”
宋知微聽得李秘此言,不由輕嘆,在他看來,李秘是註定要惹下大麻煩了。
不過戚楚卻笑了,朝李秘道:“你們這不能叫船,只能叫艇,還是坐我們的船吧。”
“你們的船?”李秘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有船。
“那是自然,沒有船,又如何繼續殺倭寇?”戚楚說到此處,也是稍稍昂起頭來,這些戚家軍,一輩子以殺倭寇爲榮,即便遠離塵世,卻始終沒有忘記這一點。
李秘有些遲疑,畢竟大家爲這艘船付出了不少心血,而船上也已經甚麼都準備好了。
戚楚也看得出來,此時朝李秘道:“你們這小船拼拼湊湊修修補補,經不起大風大浪,別猶豫了。”
李秘想想也是,便朝戚楚道:“也好,我讓他們搬東西。”
戚楚卻笑道:“不用,吾等船上就有。”
李秘也不再遲疑,朝衆人道:“託戚楚將軍的服,咱們也能坐坐戚家軍的船了!”
宋知微畢竟是推官,知道李秘此舉怕是有些後患,自然是高興不起來的,但船員們卻不一樣,戚家軍就是他們的守護神,能夠坐上戚家軍的船,那可是三生有幸!
當戚楚將他們領到另一處海灘之時,他們也震驚了!
那船雖然經過了十幾年的風吹浪打,可卻仍舊堅韌龐大,二層的福船,上頭還有炮口,很難想象,他們十九個人,竟然能操控這麼一艘大船!
也難怪李秘在倭寇的殘船上搜不到任何的火器和火藥,也難怪這十幾個人能夠將平波沙鑄造成倭寇的墳場,原來戰船上竟有足足八門虎蹲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