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霄城,盾區,黎明。
金黃色的朝陽剛剛染紅天空,稍稍驅散夜晚的寒氣,昏暗的街道逐漸清晰。
貌似空無一人的盾區終於勉強有了點人氣,至少走街串巷的人多了起來。
盾區的這條街道是當年災禍降臨的中心之地,房屋零散,地勢空曠,幾乎毫無遮掩——聽說還有不少晚上鬧鬼的傳聞。
“看看他們那副無精打采、草草應付的慫樣,”格里沃藏在一道矮籬後,探頭看着遠處一個小小的巡邏隊哨崗,不滿地摩挲着他的輪椅:“就這樣還想抓到王子?”
“那個死人臉知道他的命令是被這樣執行的嗎?”
這條街道的中心,幾個龍霄城巡邏隊的士兵背靠着一棟廢棄房屋的牆檐,打着哈欠熄滅火堆,等待着同伴前來交班,時不時瞥一眼周圍行經的路人,遇到熟人還會打幾個招呼。
“因爲這兒是盾區——通向城門和城閘的哨崗可就不是這副樣子了,他們恨不得把姑娘們的乳gou都搜查一遍。”與格里沃同在矮籬一側,裝束利落的女裁縫克茲在嘴裡咬着一根草,沒好氣地道。
“而且這不是好事兒嗎?讓我們的計劃更容易,”克茲抱着雙臂,十分不快地轉向身側的一個少年:
“話說,你真的不考慮女裝?”
她身邊那個粗麻布衣的清秀少年臉色一紅,死命地搖了搖頭。
“我說了幾百遍了……”
靠坐在矮籬旁的泰爾斯漲紅了臉:“我們只有一個晚上,哪怕在化妝上做到極致,但是姑娘們的神態、習慣、舉止、心理,這些東西都是長久的生活中步步養成的,銘刻在骨頭裡,沒有足夠的訓練和習慣,我怎麼可能成功?”
克茲露出失望的神情,嘴裡的草上下晃動。
是的,最終,在泰爾斯本人的激烈反對下……
昨晚在克茲屋裡的,關於他喬裝成女孩的“建議”還是不了了之了。
“再考慮看看嘛……”
克茲似乎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哪怕在行動前幾分鐘,她依然墊着雙臂探過頭來,一臉期待地看着泰爾斯:“我父親以前是驗屍人,我從小就在屍體堆里長大,很擅長給死人化妝的……”
“停!”泰爾斯堅決地伸出手,把女裁縫快貼到他懷裡的臉頰果斷地推了出去,制止了她用那根草來撓自己耳朵的無聊舉動。
“我可沒有出賣自身以滿足你惡趣味的習慣。”
克茲哀怨地看着拒不從命的少年王子。
“再說了……”
滿心警惕的泰爾斯咬牙切齒:“我們昨晚不是試過妝了嗎?根本行不通!根本連鏡子都沒法照!”
“與其僞裝成一個走兩步路就現出原形的‘男姑娘’……”
試過妝了……
想起昨晚,格里沃不禁低低地咳嗽了一聲,他跟克茲兩人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卻雙肩抖動,似乎在強忍笑意。
戾氣難消的泰爾斯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糾結着昨晚的噩夢體驗,看到兩人的反應,更是羞憤交加。
他沒好氣地扯扯自己的額發:“還有我的頭髮……看,我昨晚剛剛剪亂……”
“而且嗓音怎麼辦?”
泰爾斯特意把雙手攏在胸口,扭了扭腰肢,用變聲期的公鴨嗓,捏着聲調“啊”了好幾聲:“‘抱歉,別看我嗓子比較粗,那都是小時候挖礦落下的毛病,其實人家是女孩子呢’——開什麼玩笑啊!”
說到這裡,王子臉色大變,義憤填膺地看着身邊神情古怪的兩人。
格里沃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另一邊的克茲則微微搖頭,嘖嘖有聲。
“如果有人告訴你,一個從沒接受過訓練也沒有日常經驗的男人能完美地喬裝成女人,不但無人認出,還能風情萬種美麗迷人,讓同性嫉妒不已,異性神魂顛倒,”泰爾斯神情激憤,用力地揮拳抗議:
“那他一定是爛俗騎士小說看多了,或者太久沒有女朋友了!”
輪椅上的格里沃和盤坐着的克茲,齊齊意興闌珊地靠回原位。
留下氣呼呼的泰爾斯,一個人消化着委屈。
遠處,一隊十人的巡邏隊緩步而來,與這個臨時設立的檢查哨崗完成清晨的交班。
格里沃跟克茲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老兵回覆了正經神色:“兄弟們都準備好了?”
“是的,從鐵匠鋪到農莊,我喊來了二十人——都是因爲封鎖而暫時無法出城的人,”克茲搓了搓手,一副我辦事你放心的樣子:“不必憂心,他們以爲這是對付集市那幫崽子的陷阱。”
“其實也沒錯,”想起昨夜,格里沃不忿地從鼻子裡呼出粗氣:“等這次事情過了,我要把他們……”
“好啦好啦……”
“到了時間,這裡就會有一場鬥毆,”克茲看了看周圍的情形,打斷格里沃,臉上呈現出少有的謹慎:“把那個哨崗一起扯進去。”
“嘿,你,”格里沃向着泰爾斯努了努嘴:“而我們趁亂去黑徑。”
泰爾斯向着遠處望了一眼,掃過那個不甚嚴密的哨崗,點了點頭。
他突然注意到,他們的目的地就是更遠處的那一排崖壁底下——天空之崖。
是努恩王殞命的地方。
想到這裡,泰爾斯的心情突然冷了下來。
“事情過了之後,會有不少人被關進去的。”克茲嘆了一口氣。
“他們之前被關得還少嗎?”格里沃舔了舔嘴脣,目光閃爍:“正好避避風頭。”
“明白了,”克茲聳了聳肩,她看了泰爾斯一眼,無奈嘖舌道:
“真可惜啊。”
心有惴惴的泰爾斯兇巴巴地回瞪了她一眼。
他敢肯定,與沒能看見“星辰的男公主”相比,女裁縫所可惜的絕對不是那羣即將被關進大牢的人。
泰爾斯清了清嗓子,打算換個話題。
“你們一直在說的黑徑,那是什麼地方?”泰爾斯望着崖壁的方向,好奇地問道。
克茲輕哼一聲,嘴裡的草翻了個跟斗:“那是你逃出龍霄城的唯一生路。”
“爲什麼叫這個名字?”
格里沃轉過臉來:“從我爺爺那一輩就開始這麼叫了——他說他爺爺也是這麼叫的,如你所見,其中一個入口在天空之崖底下,通路複雜,不是熟人根本找不到。”
“我們以前經常用它來運送違禁品,但太狹窄了,效率很低。”
崖底。
泰爾斯皺眉看着那道眼熟的高崖,視線順着它的山體輪廓往上,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耐卡茹的巨型雕像。
六年前,就是在那裡……
“所以黑徑是條……穿過山腹的小道?通向城外?”
泰爾斯眯起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是天然的,還是人工開鑿的?”
“天知道。”
克茲不屑地看着他:“要開鑿出一條縱穿天空之崖,溝通龍霄城內外的隧道——也許是巨龍挖的吧。”
泰爾斯嘖了嘖舌,沒有說話。
“老一輩的人都很敬畏那裡,輕易不敢靠近,”克茲輕哼道:“他們說那是龍霄城的禁地,是羣山之主的所在——連貴族都不知道。”
“但是……十八年前,男人們都跟着國王去星辰打仗了,一打就是一年多,沒人耕種,沒人打獵,沒人放牧,稅收和軍捐反而越來越重。”
“別說城外的農民獵戶,就連龍霄城裡老弱婦孺的日子也過不下去了——那年的冬天又特別冷,連柴火也不夠,還得優先供應貴族,連‘羣山的饋贈’都不夠。”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
十八年前……
去星辰打仗……
“格里沃先是揍翻了那個跟貴族和官僚沆瀣一氣的盾區秩序官,蒙着面搞了幾個黑心商人的囤貨倉庫……”
“然後,他打破了傳統,帶着我們溜進黑徑,開始運違禁品,運送你能想象到的一切——瀝晶,永世油,軍火,甚至大麻草,還有從前線供應裡打劫回來的糧食、柴火和醫藥。”
“靠着這些,才讓盾區和錘區的婦女孩童們撐過了那個死人無數的冬天。”
克茲眼神複雜地看着一言不發的格里沃:“這就是黑徑,也是貧民窟老大的發家史。”
泰爾斯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看向格里沃。
但老兵只是冷哼一聲,似乎對克茲的話很不滿。
他重重咳嗽了一聲。
“進去之後提好你的不滅燈,看好腳下和頭頂,”格里沃臉色不渝,似乎在回憶什麼不好的過去:“那裡的通道太舊了,而六年前,災禍和多頭蛇一起在城裡大鬧了一場,地動山搖,黑徑幾乎塌了一大半。”
“剩下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塌。”
泰爾斯心中一凜。
災禍。
又是災禍。
矮籬後的三個人沉默了一陣。
“災禍,”王子悻悻地開口:“它帶來了不少災難,對麼。”
格里沃扶着輪椅的手突然一緊。
“災難?”克茲諷刺地笑了一聲:“災難?”
“你可以看看周圍,”女裁縫的臉色冷了下來:
“但你無法想象那天的樣子。”
她用力踹走腳邊的一塊碎石:“狗孃養的。”
泰爾斯低下頭,沒有去看周圍碎石與破木,塵土與廢料堆積的廢墟,廢棄的房屋,塵封的水井,倒塌的朽木,以及依舊存着裂縫的地面。
鼻子裡還隱約傳來惡臭。
這就是盾區啊。
“我能,”泰爾斯低聲道:“我說了,當年……我就在這裡,我看見盾區是怎麼毀滅的了,也看見那些死去的人……”
但他還沒說完,就覺得耳朵一癢。
泰爾斯一驚,下意識地翻坐起來,躲避着用草根撓他耳廓的克茲。
“吹牛也該有個限度,”女裁縫好笑地揮舞着草根:“六年前你才幾歲?”
泰爾斯一愣:“我……”
“還‘看見盾區的毀滅’?”
“你怎麼不乾脆說,”克茲一臉諷刺地道:“當年就是你單槍匹馬,英勇無畏地幹掉了血之災禍,拯救了龍霄城?這樣吹起來更神氣不是麼?”
“王子殿下?”
泰爾斯的臉色一陣青紅。
“我……”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靠着矮籬滑倒下來,“沒什麼。”
此時,格里沃卻幽幽開口了。
“從來就不是毀滅的問題。”
兩人齊齊一怔,轉過頭看向老兵。
“災禍所禍害的,也不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某種程度上是幸運的,一瞬之間永久地離去。”
輪椅上的男人雙目如鐵,牢牢地注視前方:“它們……那些災禍留下的,是對活人的折磨。”
格里沃緩緩地擡起缺了三根手指的左手,眼神飄忽。
泰爾斯和克茲都下意識地轉過頭。
“昨天晚上,那個大呼小叫的駕車小子,記得嗎。”
泰爾斯輕輕一頓。
“他叫凱文,”格里沃渾不在意地輕哼着:“六年前,他是錘區一家鐵匠作坊的學徒。”
克茲嘆了一口氣:“瘸子……”
但格里沃沒有理會她,依舊自顧自地開口。
“那天,災禍出現的那天。”
“凱文開開心心心地來到盾區,帶着一束花,跟自己的戀人私會。”
格里沃出神地注視着遠處一口僅剩輪廓的廢井,它的旁邊是一個倒塌的馬廄,依稀可見風乾的糞便。
“他們被她父親發現了——我認識那個老傢伙,他以前在冰川哨望服役,身手可不是蓋的,更糟的是,他脾氣暴躁,而且很看重他女兒。”
說到這裡,格里沃輕輕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紋自然而流暢。
泰爾斯和克茲靜靜地聽着。
“可憐的凱文慘叫着,被他拿着皮帶一路從盾區抽到錘區。”
“十幾條街道的人都知道了,笑聲震天響,連大皮帶的那條大黃狗都追了他幾百米。”
格里沃的笑聲很愉快。
“凱文來找我,委屈兮兮地說了一堆屁話,什麼他有多喜歡那個姑娘,什麼他要當個好鐵匠,開個作坊,存夠聘禮錢,然後跟戀人的父親攤牌……”
老兵搖搖頭,一臉不屑:“嘿嘿,我還記得他講那話時的蠢樣子……”
“也記得大皮帶怒氣衝衝地來找他算賬的模樣……”
“還記得大皮帶被我糊弄走後,從後櫥裡鑽出來的凱文一臉憤慨,雄心萬丈的模樣。”
格里沃頓了幾秒鐘。
“然而。”
老兵臉上的笑容慢慢消融。
像是遇到陽光的堅冰。
格里沃注視着空無一人的遠方,默默出神:
“凱文,當他第二天早上回到盾區……”
“沒了。”
遠處傳來北地人議價時特有的大嗓門,一隻公雞不忿地對着天空打鳴,配合着清晨的鳥叫,顯得盾區無比恬靜。
格里沃的牙齒微微一抖:“凱文喜歡的姑娘。”
“他恨得牙癢癢的‘未來岳父’。”
“包括街道上,一路看他笑話的的北地人們。”
老兵眼神黯淡,聲音嘶啞:“包括那條討人厭的,每天都要吠上二十個小時的大黃狗。”
格里沃走神地看着亮起來的天空,下意識地道:“都沒了。”
泰爾斯和克茲一動不動地靠在矮籬上,彷彿時間靜止。
“整個盾區。”
“什麼都沒了。”
老兵低下頭,從地上撈起一塊碎石,依稀看得出它的質料:“這就是唯一剩下的東西。”
“這就是它們……是那些災禍,爲倖存者們留下的東西。”
格里沃鬆開手,表情麻木地看着手上的碎石掉落。
看着它砸進塵土裡,無力地翻滾兩圈。
再也不動了。
泰爾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表情僵硬。
“當以後,你看到凱文再次開懷大笑的時候,”格里沃的眼神認真起來,裡面燃燒起冷卻已久的火焰:“別忘了,這纔是他背後的故事。”
格里沃冷哼一聲。
“所以,當年遇見災難中倖存的人,幫幫忙,千萬別說你能想象,別說你瞭解他們的痛苦,別說你感同身受。”
“哪怕你真的是救世主。”
老兵輕輕轉頭,表情冰冷地看着沉默的泰爾斯:
“因爲那很虛僞。”
泰爾斯張口欲言,卻最終沒能說出些什麼。
啪。
格里沃一把扣上他的肩膀。
“還有,如果你日後真的成爲了國王,”格里沃的神情很嚴肅,泰爾斯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成爲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
“我知道,你們這些貴族知道些什麼,無論是那些災禍——我纔不信它們是什麼傳說中神派來懲罰世界的使者——還是那些傳奇反魔武裝,你們一定有方法,有手段搞定他們……”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老兵。
格里沃表情猙獰:“記得,聚集你所有的人手,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武器,去找那些災禍。”
“不管它們藏在哪個角落,都得把它們找到,統統找到,全部找到!”
王子的內心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情緒同時上涌,頗不是滋味。
那個瞬間,格里沃咬起牙根,寒氣逼人:“把它們從上到下……”
“獵殺殆盡。”
“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