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
“哈哈哈哈哈……”
一陣低沉、落寞,近乎哀慼的長笑聲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聚集起來。
薩克埃爾擡起頭,向前一步,走進了火光的範圍。
但也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見王室衛隊的前任守望人,可怕的刑罰騎士,薩克埃爾低聲長笑,蹣跚着走來。
但這遠不是讓他們驚訝的理由。
不知何時起,強硬難敵的薩克埃爾,已經是淚流滿面。
“你很聰明,殿下,”薩克埃爾的聲音哽咽而嘶啞,胸膛抖動不休,他通紅的雙眼死死盯着泰爾斯:
“甚至太過聰明瞭。”
他緩緩舉起斧刃。
這讓剩餘的人下意識地嚴陣以待。
“你知道在這個陰森的地牢裡,被我盯上就絕無幸理。所以你放棄武力,不再逃跑,更不再使用你的禁忌力量,而是訴諸政治手腕。”
泰爾斯微微吃驚。
薩克埃爾的聲音很嘶啞,滿布絕望與哀愁,就像失去最後希望的傷員。
“你知道我跟這些人的關係,所以你特意把他們放出來,你讓他們與我對峙,從中觀察,收集情報,在蟄伏與準備中尋找機會。”
他一個一個人地掃視過去,看着每個衛隊成員的眼神都飽含痛苦與矛盾的感情。
“從相遇到現在,你看似狼狽奔逃,弱小不堪,實則心有成計地步步緊逼。”
“從塞米爾、巴尼再到納基,你的旁敲側擊和推波助瀾,都讓你一點一點靠近當年的真相——直到你抓到我的弱點,我所在乎的事物。”
薩克埃爾說着,環視着周圍,帶着淚痕苦笑出聲。
“我……”泰爾斯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噹啷!
一聲脆響。
薩克埃爾的斧刃落地。
這一刻,在所有人不無驚訝的目光下,薩克埃爾終於顯現出罕見的疲態和蒼老。
跟剛剛一樣,仍然是他一個人,站在其他所有人的對立面。
以一對八。
但現在……
薩克埃爾擡起眼神。
可現在……
他眼前複數的人影漸漸模糊,最終聚焦成最前方的那個年少而狼狽,卻沉穩莫名的身影。
薩克埃爾靜靜地看着泰爾斯,在淚水中勾起一絲苦澀與悵惘兼備的笑容。
不知從何時開始……
已經變成一對一了啊。
薩克埃爾在心底裡輕嘆一聲,把目光從舊日的同僚身上收回。
他們已經不再是久居囚牢或者惶惶逃亡的罪犯了。
而是重新變爲了最驕傲的存在。
星辰王國的……
至高王室衛隊
這一刻,薩克埃爾不知道爲什麼抑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淚水,也不知道爲什麼填補不掉他心裡的空洞。
他只是癡癡地望着眼前的泰爾斯。
如果他不是那樣的禁忌存在……
那就好了。
薩克埃爾的身影在空中一晃,被他自己竭力穩住。
“你真誠又無情地逼問真相,把他們一個個逼入絕境,現出本性,挖出最值得你利用的細節。”
薩克埃爾越說越急,表情越發沉重絕望。
“然後,你像個救世的聖人一樣,利用你璨星的特殊身份,給予他們原諒,解下他們的重擔。”
“更重要的是……”
“你變成了他們心中的精神支柱,徹徹底底地,把自己跟他們綁在了一塊。”
泰爾斯心中苦澀。
他只能強忍着不去看周圍人的表情。
薩克埃爾深吸一口氣,絕望地盯着此刻表情複雜的泰爾斯:
“你對他們而言,已經不只是一個初次見面的王子了。”
刑罰騎士失落地繼續道:
“你是納基和奈的送葬人,是犯罪者的赦免人,是服刑人的安慰者,你是他們所認可的璨星王子,更是願意冒險來爲我揭開誤會的高尚者。”
“我如果殺了你,就等於摧毀了他們全部——從身體到精神。”
薩克埃爾捂住自己的淚水,在抑制不住的抖動中苦笑道:
“偏偏這一切看着是如此順理成章,挑不出一點毛病——哈哈哈。”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薩克埃爾……”
可是刑罰騎士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在剛纔,當我還是一個惡人的時候,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打得骨斷筋折,再殺了你。”
薩克埃爾放下手臂,說這話的時候帶着狠勁,讓其餘人一陣緊張。
“我可以在事後以惡人的身份,承受他們的憎恨。”
“我可以那樣活着,可以那樣死去,我已經那樣過了十八年!”
“十八年!”
薩克埃爾低聲咆哮着。
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似乎再也支撐不住,向後倒去,靠上牆壁。
地牢裡一陣難過的寂靜。
薩克埃爾的表情慢慢變得灰暗。
“但剛剛的那些話,那些你爲我辯解的話,你不是說給我聽的。”
“你是說給他們聽的。”
薩克埃爾擡起頭,看向每一個同僚。
不知爲何,被他眼神掃到的人都有着難以言喻的刺痛感。
“你洗清了我的罪孽,你讓他們重新尊敬我,更重要的是,你把他們的這些感情,把它們變成了對付我的武器。”
刑罰騎士的聲音越發苦澀,聽上去就像在哀求。
“因爲你知道,從這一刻起,當我從他們的臉上所看到的,再也不是對叛徒的憎恨,而是對長官的歉意與敬意的時候……”
薩克埃爾靠着牆,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指了指腦袋,氣息斷續。
“而你明白,這就是我最大的弱點。”
薩克埃爾悲哀地盯着腳下的斧刃,仰天開口,在喉嚨間發出痛苦的嘶吼。
“你知道,面對這樣的他們……我就再也做不到了……”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對方。
啞口無言。
“但是爲什麼呢。”
奄奄一息的刑罰騎士猛吸一口氣,像是重新獲取了精力:
“如果你不揭破這一切,如果你不追尋真相……”
“那也許……”
那一刻,薩克埃爾看向地上的遺體,看向小巴尼,臉上呈現出無盡的悲哀:
“也許納基和奈還會活着,呼吸着。”
“而巴尼,他憎恨的依舊只會是我,而非他的父親,而非先王。”
薩克埃爾閉上眼睛。
小巴尼扭過了頭,竭力不去看他。
坎農痛苦地吸了一口氣,同樣丟下武器。
氣氛變得相當令人難受。
泰爾斯覺得胸口的沉重壓力前所未有,如果他再不說些什麼,就要爆炸了。
“我很抱歉,關於納基和奈,我……”
但少年說完,就再次被打斷了。
只見薩克埃爾用單手緊緊扣住自己的腦門,痛苦地扭曲着臉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對他們所說的,安慰了他們的那些話,包括甘願自曝身份對我說的那些話,乃至豁出一切似的自曝身份,到底是發自肺腑的真話,還是別有用心的虛僞?”
“我們對你而言,究竟是交心以對的活人,還是究竟是可供利用的棋子?”
“你究竟是爲了拯救了他們,還是拯救你自己?”
泰爾斯愣住了。
真誠,虛僞?
活人,棋子?
拯救他人,拯救自己?
泰爾斯出神了一會兒。
“也許,”少年不知爲何,有股難言的落寞感:
“也許都有一點。”
薩克埃爾的喘息越發劇烈。
就像他再次發病了一樣。
“哈哈哈,潛伏暗中,試探弱點,最後直擊要害,一擊致命,”刑罰騎士的笑聲越來越快:
“最可怕的是,我已經知道了你的手段,卻仍舊無力反擊!”
薩克埃爾的聲音帶着悲愴。
“我沒有漢森勳爵那樣的天賦,甚至連你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分辨不出。”
真心。
假意?
泰爾斯矛盾地看着他。
他幾度開口,卻最終只能落寞道:
“很久之前,我從一個獨眼的傢伙那裡聽來一句話。”
泰爾斯長嘆道:
“若對星辰有利,何論真心假意?”
薩克埃爾微微一震,停滯了幾秒。
但很快,他滿布淚水的臉龐一陣扭曲。
“對星辰有利?”
“星辰……星辰……哈哈哈哈……”
薩克埃爾近乎癲狂地自言自語着。
泰爾斯沉默了一陣,還是開口了:
“事實上,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覺得……”
“覺得……”
泰爾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
“你們這些璨星,都一樣,不是麼?”薩克埃爾放下手,含淚恨恨道。
泰爾斯愕然:
“我們?”
薩克埃爾又是一陣詭異的輕笑:
“當年,他也是這樣的。”
“他像你一樣,真誠而又平靜地看着我,毫無掩飾地亮出真相,毫不猶豫地承認他的目的,甚至承認他的虛僞,承認他的歉意,他的‘不得不爾’。”
這一次,刑罰騎士癡癡地看着一個方向,緩緩伸出手指。
“看啊,他就坐在那裡,真誠而無辜地微笑着,讓我選擇。”
“就像現在這樣。”
泰爾斯望着他指向的方向。
卻只見到一片黑暗的虛空。
他擔憂地回過頭,發現周圍的衛隊們都面帶哀慼地看着這個癲狂的薩克埃爾,目色悲然。
“把真情和虛僞都熔鑄在一起,雕刻出他人不得不走的棋盤……”
這一刻的薩克埃爾就像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再也沒有了曾經的戰士風姿。
這讓泰爾斯心中一痛。
薩克埃爾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帶出令人心碎的節奏:“我恨你們,但我更恨我不恨你們,我更恨我不能恨你們……”
“璨星……”
“你們都一樣殘忍。”
殘忍。
泰爾斯緊緊地閉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艱難地道。
下一刻,刑罰騎士卻突然怒吼起來!
“啊!”
薩克埃爾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額頭。
“陛下,殿下!”
“爲什麼!”
吼聲乾啞,卻更顯撕心裂肺。
泰爾斯想要上前,卻被身後的貝萊蒂一把扯住。
小巴尼對他搖了搖頭。
薩克埃爾的哀嚎持續了幾秒,就弱了下去。
但下一秒,他卻面色哀慼地看向泰爾斯。
“走。”
這一次,薩克埃爾的話很簡單。
“走吧,殿下,離開。”
他捂着腦袋,整個人蹲縮在牆壁前,語氣近乎哀求。
“永遠,永遠不要再回到這裡了。”
“就當作你……從來未曾……見過我。”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這樣的刑罰騎士。
他安全了。
但是……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看着近乎崩潰,前一刻還歇斯底里的薩克埃爾,心中難過。
不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握起拳頭:
“你……你可以跟我們一起來的。”
“離開白骨之牢,也許沒法正大光明回到王都,但是至少……”
但出乎意料,薩克埃爾卻突然暴起,憑空怒吼!
“走!”
泰爾斯嚇了一大跳,直到貝萊蒂按住他的肩膀。
薩克埃爾重新頹然落回原地,聲音也低沉下來,近乎苦苦乞求。
“在我失去控制之前……走。”
“求求你了。”
“璨星。”
泰爾斯看着他的樣子,沉默了好幾秒,直到身後的小巴尼輕咳一聲。
“我明白了。”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轉過身,邁步離開。
結束了。
他這麼對自己說。
但不知爲何,他的內心卻沒有喜悅。
只有淡淡的哀傷。
“等一等。”
衆人轉過視線。
塞米爾看着薩克埃爾的方向,高聲道:
“薩克埃爾,你打算留在白骨之牢,餘生爛在這裡嗎?”
刑罰騎士沒有回答。
塞米爾眉頭一皺。
“好吧,你喜歡這兒,儘管自生自滅。”
“但在這之前,你得告訴我,”塞米爾咬緊牙關:“是誰?”
“十八年前,那位意圖篡位的璨星,到底是誰?”
這個敏感的問題讓所有人神經再度一緊。
但薩克埃爾只是恍惚地輕笑一聲,神經質地搖搖頭。
“不重要了。”
“不再……重要了。”
塞米爾的眉頭越來越緊,顯然很不甘心,他向前一步。
“你——”
但是另一隻手按住了他。
“他說得對,塞米爾。”
小巴尼吐出一口氣,語氣裡帶着對過去與謊言的厭惡:
“無論是誰做的……結果都已經無法更改了。”
塞米爾沉默了一會兒。
最終,他怒哼着甩開小巴尼的手臂,不再看向薩克埃爾。
“很好,那我們現在……”小巴尼嘆了口氣。
但就在衆人們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泰爾斯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突然轉身往回走!
他義無反顧地再次走向薩克埃爾。
只剩單臂可用的小巴尼抓之不及,頓時變色。
“殿下!”貝萊蒂更是下意識地就要攔阻泰爾斯。
但泰爾斯卻平靜地舉起一隻手,止住了所有人的行動。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只見少年呼出一口氣,緩緩走到抱着頭不停顫抖,還喃喃自語的薩克埃爾面前,蹲了下來。
“你知道嗎,騎士,”泰爾斯露出一個友善而哀傷的笑容:
“在我的旅途裡,有過一段最讓人絕望的黑暗。”
薩克埃爾的抖動停了下來。
他放下手臂,呆怔而迷惘地看着少年。
“那時,曾有位孤單而無私的幕後英雄,給過我最慷慨真誠的祝福。”
下一刻,泰爾斯做出了讓所有人大驚失色的舉動。
他伸出手,輕輕攬住了薩克埃爾的頭。
“而現在,以泰爾斯·璨星之名,”泰爾斯用他最平和輕柔的聲音,道出最真誠的話語:
“我把他的祝福傳達給你。”
祝福。
薩克埃爾像是呆住了,他盯着泰爾斯,一動不動。
只見泰爾斯前傾身子,靠上騎士的額頭。
“願黑暗淨滌你的心靈,願火炬指引你的方向。”
泰爾斯的嗓音嘶啞,卻莫名帶着一股空洞感,讓旁觀着的人不知不覺消除了焦急的情緒:
“孤獨的守望人,薩克埃爾。”
泰爾斯閉上眼睛,用自己的額頭,靠上對方那個醜陋不堪的烙印:
“願你……永不迷途。”
觸碰的一瞬間,薩克埃爾整個人輕輕一顫。
泰爾斯的心情無比平靜。
做完這一切,他有種感覺,像是自己變得不一樣了。
但是……
“啊!”
他突然聽見,身後的人們發出齊聲的驚呼。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知道他們很擔心,但他也知道,現在的他是安全的。
“這是……”
然而,在泰爾斯看不見的角度,快繩張大了嘴巴。
他看着從泰爾斯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銀光,驚訝得倒退一步,撞上塔爾丁!
小巴尼震驚地看着這股非同尋常的光芒,跟貝萊蒂交換着眼神,心驚而詞窮。
直到好幾秒後,疑惑的泰爾斯睜開眼睛,站起身來。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身後的衛隊諸人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奇怪了。
泰爾斯一陣不解。
少年向着像是石化了的人投去疑問的目光:“怎麼了?”
“那個,你剛剛……”
只見快繩誇張地捂着嘴巴,語無倫次,指着泰爾斯的手臂晃動不休:“天啊,皓月啊,豐收啊,牧海啊,漠神啊……”
“這難道是……傳說,帝室,那個,金,發光,閃閃,閃閃發光——”
下一秒,他被身後的塔爾丁一把捂住嘴巴。
“沒什麼,殿下。”
塔爾丁恭謹地道:
“他只是,有些激動。”
在塔爾丁毫不留情的手勁下,快哭出來的快繩立刻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泰爾斯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但他知道不是追究下去的時候。
他帶着滿身的傷痛,疲憊地扭過頭,看見滿身傷口的薩克埃爾愣愣地坐着,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沉默不言。
但至少……
泰爾斯默默地想:
危機解決了。
泰爾斯凝視了他一會兒,最終嘆出一口氣。
王子邁開步子,走向其他人,小巴尼和貝萊蒂默契地讓開路,然後是塞米爾,塔爾丁,坎農和布里。
快繩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被塔爾丁一把扯開。
泰爾斯一步一步,蹣跚走過他們恭謹讓出的通路,突然有種走在復興宮裡的錯覺。
他自嘲也似地笑了笑。
不知道爲什麼,他感覺,這些人的態度不太一樣了。
比初次見面時多了一份恭敬,卻比原諒安慰完他們後少了一份親切。
泰爾斯沒想太多,他走過人們讓出的通道,走到納基和奈的遺體旁。
“他們的遺體,你們準備怎麼處理?”
小巴尼頓了一下,臉色悲哀。
“總有一天,”他小心地輕聲道:
“我們會回來,取回所有人的遺骨。”
泰爾斯點了點頭。
這些人的血色之年。
到此爲止了。
少年嘆出一口氣,忍着腰痛俯下身去,撿起了地上那把綠色的晶石“鑰匙”。
白骨之牢的鑰匙。
“所以,”泰爾斯齜牙咧嘴地揉着大概是肌肉拉傷的腰,看向眼前的衆人:
“準備好出獄了嗎?”
所有人看向小巴尼。
小巴尼沉默了一小會兒,把目光從地上的遺體身上收回。
他默默地撿起長劍,走到貝萊蒂身邊,任由着後者扶住他的身體。
坎農最後一次整理了一下納基和奈的遺容,啜泣着咬牙點頭。
布里親吻過逝者的額頭,整裝起立。
塔爾丁鬆開快繩,整理好自己的刀劍。
快繩亮出自己的一口白牙,抱着時光弩,對泰爾斯誇張地比了一個“你真棒”的手勢。
塞米爾默默從地上拔起泰爾斯留下的銀刃長劍,走到衆人之後。
這幫傷痕累累的殘兵們默默地集結完畢。
小巴尼環顧一圈,隨即輕哼一聲,對泰爾斯點了點頭:
“隨時。”
泰爾斯提了提嘴角,目光突然一凝。
“哦,最後一件事。”
“趁着你們都還在的時候……”
王子轉過身,摩挲着手裡的鑰匙,看着每一個形容邋遢,傷痕累累的衛隊成員,若有所思:
“瑟蘭婕拉娜。”
“你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衆人齊齊一愣。
泰爾斯掃過每一個人的表情。
他沒有發現異常。
少年皺起眉頭,追問道:
“我的意思是,十八年前,特別是血色之年以前?”
其他人面面相覷,卻無一不是一臉愕然。
最終,貝萊蒂疑惑地試問道:“瑟蘭……娜?”
“那是誰?”
泰爾斯看着他們的表情,只能失望地輕嘆一口氣。
“我母親,”他搖了搖頭,最終放棄這個尋找多年前目擊證人的意圖:
“據說是。”
衆人愕然對視。
“沒關係,我只是試着問問。”
“但既然你們不知道……”
泰爾斯沒有任何拖沓,徑直走到塞米爾面前,舉起手上的鑰匙,帶着最複雜奇怪的心情,最後一次打量完這個古老卻孤獨的黑暗地牢:“來吧,找到你的秘密出口。”
“我們在這個破地牢裡……已經待夠了。”
塞米爾伸出手,卻沒有馬上接過鑰匙。
“你確定想出去嗎?”
泰爾斯微微一怔:
“什麼意思?”
塞米爾搖搖頭:
“我不清楚你的能耐,但是如果災禍的事情在外面,通過我們這些人泄露了……”
塞米爾眼神一寒:
“無論你是王子與否,多的是人想要你死。”
“塞米爾!”
貝萊蒂看了一眼另一邊坐在陰影角落裡的薩克埃爾,嚴厲地道:“別忘了,殿下救了你的命……我們所有人的命。”
塞米爾輕哼一聲。
泰爾斯看着他,又看看周圍的人。
從他們的眼神裡,他看到的不只是對王子的尊敬,更有對未知的恐懼與敬畏。
當然,只有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例外。
泰爾斯笑了。
“是啊,要是我的身份暴露,多的是人想要我的命。”
王子淡然地道:“但是你們不想要。”
“這就夠了。”
那個瞬間,塞米爾一陣愕然。
他的目光,在泰爾斯身上停留了很久。
好幾對目光微微一動。
泰爾斯輕嗤一聲,晃了晃手上的鑰匙。
“而我們真的該走了。”
塞米爾看着泰爾斯手裡的鑰匙,又看看他,有些出神。
“是啊。”
“該走了。”
塞米爾冷冷點頭,卻收回了手,沒有理會那把鑰匙。
在泰爾斯疑惑的眼神下,只見塞米爾走出十步,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先用長劍撬開一塊地磚,然後俯下身子,伸手扯動了裡面的什麼東西。
“塞米爾?鑰匙?”
正當衆人摸不着頭腦的時候,變化發生了。
轟隆隆……
地面傳來的微微震動,以及頭頂灑落的陣陣塵灰,讓泰爾斯一衆人等勃然變色!
“這是什——”
小巴尼的話還未說完,伸手捂住口鼻的泰爾斯就發現了關鍵。
只見在不斷的落塵中,他們正前方的天花板與牆壁相連的地方,居然突兀地多了一個昏暗的洞口!
轟隆隆……
衆人的驚疑中,震動還在繼續,頭頂洞口的面積仍在擴大。
看上去,就像是牆壁上與天花板相連的牆磚在一塊一塊地向後退,慢慢露出了那個寬敞的矩形洞口。
更神奇的是,牆磚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從上往下分別退出不同的距離,它們退到底時,恰好形成一座步步向上的石梯,從地面到天花板,足足有八九人寬,通向那個漆黑的未知洞口。
寒風不斷地從越發擴大的洞口灌進來,激得泰爾斯一陣哆嗦。
十幾秒過去了。
在震動徹底消散,而頭頂的洞口徹底顯露時,衆人已經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
泰爾斯愣愣地看着那像是自動向後退開,步步向上的石梯。
“我知道,很震撼,對麼,”塞米爾站在新生石梯的邊上,嘆息道:“法師們的奇蹟。”
“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像你們一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回過神來,努力說服自己不用這麼震驚。
少年邁開腳步:
“好吧,那我們就……”
泰爾斯手中一緊。
等等。
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塞米爾。”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站在石梯邊上的塞米爾。
“你沒有找,就直接打開了出口?你知道它的位置?”
王子的疑問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
塞米爾輕哼一聲:
“我一直知道。”
泰爾斯愣住了。
他竭力調整着自己的呼吸,顫巍巍地舉起手中的晶綠色鑰匙:
“那你爲什麼……不需要鑰匙?”
泰爾斯的問話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對,小巴尼更是倏然變色。
塞米爾輕嗤一聲,向他們轉過身來,背對着洞口與石梯。
“因爲這個出口,早在一小時前就被打開了,”塞米爾面無表情:
“在鑰匙落到你手上之前。”
泰爾斯的大腦一陣眩暈,他努力想要理清楚這裡奇怪的邏輯。
作爲出口的門,早就被打開了?
落到我手上之前?
等等,我是從哪裡拿到這把號稱能開啓白骨之牢的鑰匙的?
那是……
想到這裡,泰爾斯不由得臉色一白。
塞米爾看着洞口裡的黑暗,微微蹙眉:
“他們似乎有些遲到,需要些提醒……”
塞米爾抓着手上的銀刃長劍,在石磚上輕敲幾下,劍刃頓時發出清脆的叮響,在洞口後空曠的黑暗中傳揚開去。
叮……叮……叮……
那一刻,小巴尼和貝萊蒂齊齊變色!
“塞米爾?”
塞米爾扭頭輕哼,什麼也沒有說。
但很快,場中就傳來了不同尋常的變化。
踏。
腳步聲。
洞口的黑暗裡,傳來了神秘的腳步聲。
傳進泰爾斯的耳朵裡。
就在塞米爾的身後。
小巴尼下意識地趕上一步,和貝萊蒂一起組成兩人陣型,把驚疑的泰爾斯護在身後,面對着不太對勁的塞米爾。
踏,踏,踏……
複數的腳步聲。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由弱漸強,由小變大,由遠及近。
由隱約可聞,變得清晰可辨。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塞米爾,你做了什麼?”小巴尼難以置信地看着舊日同僚。
但塞米爾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踏,踏,踏……
終於,一雙沙地靴出現在石梯的最上方,帶着悠閒的節奏,走出黑暗,步步向下。
“幹得好,塞米爾。”
一個陌生得泰爾斯幾乎要忘掉,卻又在聽到的一瞬間立刻想起的嗓音,從靴子上方傳來:
“等了那麼久,我差點就以爲你已經掛了呢。”
這個聲音從容不迫,卻又冰冷淡漠。
塞米爾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小巴尼等人疑惑地彼此對望,沒有得到答案。
但他們卻注意到,泰爾斯王子突然變得面色難看,無比震驚。
不可能。
“所以,我們所有的麻煩……”
那雙沙地靴慢慢踱下石梯,漸漸露出它們主人的身形。
那個從容的嗓音繼續響起:
“詭影之盾,北地人,秘科,你的囚犯朋友,包括那個該死的面具……”
“都自相殘殺得差不多了吧?”
塞米爾點了點頭,絲毫不顧其他人疑惑和失望的眼神。
“當然,在這裡的基本上個個帶傷,不再是威脅,”塞米爾掃了一圈他的衛隊同袍們,冷冷道:
“但桑尼沒活下來。”
沙地靴的主人微微一頓:
“噢,可惜。”
“但我們會緬懷他的。”
小巴尼單臂持劍,把警戒提到最高,貝萊蒂死死護住泰爾斯的側翼,其他人則嚴肅地重新擺出陣型。
可泰爾斯已經徹底僵在了原地。
不可能。
沙地靴的主人終於踏下了石梯,在火光中露出全貌。
“不,不。”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來人:
“我親眼所見,你明明,明明被釘穿了……”
穿着沙地靴的來人緩緩嘆了一口氣,似乎不太順心:
“是啊,是啊,我知道。”
他就像一個無數次向人解釋圖書館規則,卻依然天天遇到違規行爲的圖書管理員,字裡行間充斥着慵懶與不耐:
“你親眼看見:我死了。”
在衛隊成員的一片驚疑間,泰爾斯死死地瞪着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不可能。
“所以不妨猜猜看,泰爾斯王子。”
來人從容地張開雙臂,帶着一如之前的禮貌笑容,對泰爾斯露出他完好無損的脖頸與下巴:
“世界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來人停頓了一下,似乎很享受泰爾斯的反應:
“殺之不死……”
他輕笑連連地繼續:
“每度重生?”
來人的笑聲彷彿帶着魔力,把泰爾斯心中最深層的恐懼勾出。
殺之不死。
每度重生。
泰爾斯僵硬地看着石梯上的對方,只覺得自己的思維都要停頓了。
這個世界上,殺之不死的存在……
那是……
那是……
“順便一句,謝謝你幫我保管‘永恆真理’。”
在泰爾斯近乎凍結的驚詫眼神中,來人淡定而禮貌地接過塞米爾遞給他的那把銀刃長劍。
是瑞奇。
泰爾斯茫然而驚惶地對自己道。
是他。
本該在約德爾的劍下死去多時的人,鮮血鳴笛的傭兵頭子,災禍之劍的克拉蘇,那位時刻從容不迫的瑞奇,站在石梯上,輕輕亮出流線型劍刃上的兩行銘刻。
踏,踏,踏……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從上方傳來。
王室衛隊的囚犯們紛紛變色。
只見瑞奇的身後,克雷、約什,無數之前消失在視野中的災禍之劍們先後步下寬闊的石梯,他們全副武裝,冷冷地看着眼前這羣經過激鬥連場,已是傷病累累的殘兵敗將。
“但我記得,你沒讀懂上面的銘文。”
瑞奇輕輕嘖聲,緩緩搖頭。
“真理,永恆不滅。”
望着驚呆了的泰爾斯,有如死後重生的瑞奇眼中寒光閃動,用最舒緩不過的語氣,道出劍上銘文:
“吾輩,掙扎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