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小風?”一品樓張師傅進了廚房,卻遍尋不得自己的小徒弟,以爲是少年貪玩,嘆了口氣,心想着回來一定要好好訓斥這小子。
鍋中蒸騰着的九荷月醉酥到了火候,溢出一股醉人的荷香,宛如清荷醉月一般沁人心脾。
張師傅小心翼翼地將溢滿香氣的甜酥盛出來,還未擺盤裝盒,便聽見門外有人喊他。
“張師傅,新殺的青魚還沒處理呢,您還是去看看吧,不然出了什麼差錯小的們也擔待不起啊!”
張師傅聽着這小廝偷奸耍滑的語氣,暗暗嘆氣:即使是受邀來葉府作宴,他也依舊是個民間廚子,不在自己的酒樓,便是擇菜殺魚這些小事,他也得自己盯着。
看看那些個小廝傲慢張狂的眼神,他心中無奈,只得又走了出去。
不算擁擠的小廚房又恢復了安靜,食物的香氣充盈在四周,竈臺裡偶爾發出火苗爆裂的輕響,卻有一種青澀的曖昧在這狹小的環境裡節節升溫。
顧蓮蕪耳根通紅,用力拍掉少年乾淨如許的手掌,氣鼓鼓地站了起來。
“你……無恥!”少女咬着下脣,三寸金蓮跺着青石板地面,嬌俏的小臉上染上桃色的嫵媚,說不清是羞還是憤。
少年其實也有些熱血沸騰,但他的眼神卻依舊平靜——這麼多年苦難生活,讓早熟的他早就學會如何將自己的真實情緒隱藏。
然而,耳根處的淺紅卻昭示着他內心的不平靜。
顧蓮蕪羞怒交加,她還沒有被男子這般輕薄過,頓時心砰砰直跳。
終於,曖昧的殘餘氣氛讓她無法忍受,她一咬嬌粉的脣瓣,轉身提起裙襬準備快步跑開。
“等等……”少年溫潤乾淨,尚存稚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顧蓮蕪轉頭,沒好氣瞪着他,嬌蠻模樣讓少年內心又濺起一圈漣漪。
“實在餓的話,吃這個吧……還沒裝盤,少兩塊也不會被發現的。”少年一手扯過一張油紙,迅速將兩塊九荷月醉酥包起來,遞給羞憤欲死的官家少女——他能給她的,就只有這些。
“誰……誰要你的東西……”少女面色緋紅地小聲嘟囔,嘴裡說着拒絕的話,手中卻仍接過了那包對於少年來說,有些昂貴的糕點。
眼見顧蓮蕪接下了自己遞的九荷月醉酥,少年又輕笑起來。
顧蓮蕪再也受不了他這般三分寵溺七分溫潤的關懷眼神,一提裙襬跑了出去,只低低說了句:“今日之事要是敢讓第三人知道,我定拔了你舌頭!”
鳳眠看着少女離去的背影,心間期期然劃過一絲暖,流。
獨自跑到花園角落,顧蓮蕪左右查看,確定周圍無人,才悄悄打開了還冒着熱氣的油紙包,臉上緋紅仍是那般的濃重豔色,她捂着胸口,感覺心臟都要蹦出來,腦海中閃現的全部都是少年那溫潤青澀的寵溺眼神,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櫻桃小口輕咬一口那九荷月醉酥,荷葉的清新伴隨着醉人的酒氣,將顧蓮蕪的眸子氤氳出桃花初綻般的豔麗,糕點入口即化,醉人的酒香更是讓顧蓮蕪臉頰上那抹濃重的緋紅久久不能散去。
她心底的那朵名爲情竇的花兒,不知何時,被五月初的夏風,吹得徐徐綻開。
顧蓮蕪覺得,這是她吃過味道最好的糕點。
兩塊糕點並不多,不多時,只見小小少女拍了拍自己的羅裙上掉落的點心渣子,不着痕跡地摸了摸溫度稍降的臉頰,看看天色,也已經到了開宴的時間。
前廳,顧夫人正四處尋不得顧蓮蕪,正準備差人去找,卻見自家的女兒一臉泛紅地自一顆海棠盆景旁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小小的神情帶着羞怯和莫名一種不可言說的雀躍。
然而賓客落座,觥籌交錯的宴廳正是熱鬧,顧夫人便也沒有多注意女兒的反常。
“蓮兒,你去哪裡了?可急死孃親了。”顧夫人一把拉住顧蓮蕪,卻見自家女兒並沒有和往日一樣同她大膽撒嬌,反而是多了幾分嚅囁。
坐上了主席,顧蓮蕪看着舅舅葉詫雲喜上眉梢的由衷喜悅,心底也暗暗祝福。
“曲兒…….若能執汝之手,這般兒女繞膝……”前面的人名說得太含糊,難以聽清,然而,如此語氣,如此話語,只要是聽到的人,都聽得出那一抹深深的憾然與愧疚。
顧蓮蕪詫異地望向說話的人——自己的父親,淮安百姓的父母官顧淮良。
卻見父親面頰泛紅,顯然是喝了不少酒,此刻,他正眼神縹緲地注視着葉詫雲和其妻子蘇氏,只見夫妻二人琴瑟和鳴,恩愛非常,蘇氏不着痕跡地輕撫着自家官人的後背,帶笑攔下了他手中的酒杯。
顧蓮蕪悄悄看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面容依舊優雅,看向父親的眼神卻多了幾分隱忍的苦痛。
小小的她一時間也沒再說話,安靜的咀嚼着盤中的珍饈,突然覺得,父親和孃親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一場滿月酒,在無數的喜悅和祝福中落幕,有人歡喜,有人苦痛,而顧蓮蕪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纔剛剛開始。
天氣越發的熱了,窗外斷斷續續的蟬鳴透過雕了芙蓉花的矮矮窗棱,擾亂了窗前少女輕愁的眉眼。
顧蓮蕪着了薄的杏子紅的對襟單衫,懶懶縮在竹蓆上,纖手有些興致闌珊地翻過桌上的一卷《浣花集》,微風穿堂,掀起薄薄書頁中一紙緋色薛濤箋,其上還有清秀的簪花小楷字跡,是默了半闕的《思帝鄉》。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還是那樣直白大膽的告白,傾盡所有愛戀,堅決而義無反顧。
少女突然有些羞赦,纖手忙不迭壓住了那如同她心思一般的緋色薛濤箋。
看着精緻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和自己偶爾留下的批註,顧蓮蕪又突然心生煩悶,一把推開桌上的書簡,有些賭氣道:“整日裡就是繡花撲蝶,琴棋書畫,無趣透了。”
“小姐不如多學學女紅吧?夫人好幾次誇小姐有天賦,可別荒廢了纔是。”一旁的侍女笑着提建議道。
殊不知,得來的卻是少女更爲激烈的拒絕:“不學不學!整日裡這般無趣地彈琴繡花,還不如絞了頭髮做姑子來得清淨。”
“小姐,這般胡話可是莫要再說了,”丫鬟嘆了口氣轉而眼珠一轉道,“小姐莫急,再過一月便是乞巧,到時候淮河畔一定熱鬧非凡,可有的玩了呢。”
見顧蓮蕪露出頗有興趣的神色,丫鬟笑了笑,繼續道:“到時候怕是全淮安的貴公子都會前來,準備一會小姐的芳容呢。”
顧蓮蕪白了丫鬟一眼,眼睛亮起來,又緩緩暗下去。
“還有一個月……”
看着小小姐似是安分下來的神情,丫鬟寬心大放,轉頭去端小廚房冰鎮的甜羹。
這夏日實在是難熬,得讓自家小小姐降降暑氣纔好。
然而,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小小姐早已經不知去向。
撐了一葉小舟,顧蓮蕪傾身搖槳,一葉小舟使得滿塘芙蓉向臉,兩邊開路,小舟很快消失在了顧府後院那接天的藕花深處。
正是盛夏,滿池蓮葉襯着荷花亭亭風荷舉,風動,蓮動,帶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的幽香,清涼了一整個盛夏。
杏子紅衫子的少女閒適地撐着船,調皮地剝蓮蓬吃。
清新的蓮子入嘴,化爲清爽的甜香縈繞在喉頭,久久不散。
又遇一葉碧色的成熟蓮蓬,顧蓮蕪纖手伸出,正欲一把將那蓮蓬摘下。
突然,蓮葉深處橫空出現一隻修長乾淨的手掌,搶先一步將那蓮蓬折斷,頓時引得顧蓮蕪眉頭大皺。
顧家只有她一個本家女兒,孃親重禮教,萬不會如此舉動,爹爹日理萬機,更不必提,府上丫鬟各司其職,誰會在這時候來偷蓮蓬?
神思翻轉間,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隻手掌。
“你是哪裡來的偷蓮蓬的賊?”
少女輕靈的聲音讓那手掌的主人似有片刻僵硬。
話音剛落,她頓覺船身一晃,兩隻小舟相撞,在泠泠荷葉下泛起陣陣漣漪,驚了一灘淺白深灰的鷗鷺。
撥開層層蓮葉,入目的又竟是那張日思夜想的少年容顏。
“噓——”少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低聲道,“我只是來採些荷葉,你莫要出聲。”
眼見顧蓮蕪依舊滿眼戒備的眼神,少年輕聲道:“最近一品樓的九荷月醉酥供不應求,我只是奉師傅之命來採荷葉收蓮子,你聽話些,下次我來時分幾塊與你。”
顧蓮蕪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不知是想起了上次偷吃的曖昧事件,還是那九荷月醉酥的味道實在太過香甜,她還是乖乖點了點頭。
半晌,又疑惑道:“你不是……”
卻見少年聽得此疑問的話語,嘴角勾出一個略略諷刺的弧度,接着她的話道:“我不是應該在廣源街繼續做一個無名小乞兒,是嗎?”
“沒有……不是的……”顧蓮蕪慌張否認。
“不必如此,要不是那天,我也不會被一品樓老闆看中,給我一個可以領工錢的店小二一職,也不會在兩個月之後被張師傅挑中,收我爲徒,教我做菜。”少年亮如寒星的鳳眸裡,有一絲說不清的自嘲。
“……”顧蓮蕪一時間突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突然覺得,少年所生活和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的完全不同,她因爲這份落差,心突然有一絲縷縷地疼。
“對了,那天聽那老師傅叫你小風,所以你就是叫小風了?”顧蓮蕪試圖岔開這個氣氛並不好的話題。
“不,我叫鳳眠,鳳落九天的鳳,春眠不覺曉的眠。”鳳眠面對這小小少女,不知爲何,竟將自己想了很久的化名說了出來。
鳳眠……鳳眠……
在心裡咀嚼了兩遍這個頗有詩意的名字,顧蓮蕪笑了。
半晌,鼓起勇氣讓自己在這小少年面前自然一些,展顏笑道:“看你現下很需要蓮蓬和蓮花,若是需要,便一起採吧,雖說你潛入顧府在先,但我也不希望你回去捱打。”
聽着少女輕盈溫柔的話語,鳳眠只覺得自己心裡最柔軟的某一處被輕輕撞了一下。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逃命,逃離各種追殺,圍剿,他的眼裡,見到的是鮮血,死屍,看不到曙光的逃離。
唯一的溫暖,大概就是他眼看着自己身邊許多誓死保護他的忠誠臉龐,桀驁的,正直的憨厚的,冷酷的,沉默的……
然而,那些面龐在日復一日的逃亡中,一個個消逝……直到他的世界裡,只剩他一人。
記憶裡最後一次,他終於逃到了沒有追兵的淮安,然而,當他看到最後一名護着他的護衛嘴角烏青地倒下去,他的世界,終於緩緩關閉了最後的光亮。
他流浪街頭,行乞度日,看遍人情冷暖。
他仇富,嫉世,爲了生存放下臉面,僅存的錚錚傲骨,也在日漸消磨中趨向殆盡。
他從未想過,有人見第一面便爲他開脫,即使身穿綾羅錦緞也能收下他那廉價的點心,如今更是處處爲他而想。
他沉默地注視着眼前少女的舉動,只見眉眼精緻的少女垂首剝着蓮蓬,翠色蓮蓬更襯得手指嫩白如玉,水蔥似的指甲染了汁液,有些破壞那芊芊柔荑的美感,她卻毫不心疼。
愣神間,少女已經將一蓮蓬的蓮子都挑了出來,雙手輕捧,盈盈送到他眼前。
此時,盛夏的藕花深處,蓮葉接天,杏子紅衫子的少女淺笑盈盈,掌心掬一捧蓮子,襯着滿眼的淺碧輕紅,成了鳳眠一生中,最美的畫面。
很多年以後,當孟千尋的話本遠銷蓬萊乃至天庭崑崙,
孟千尋的話本成名作《蓮開落》的三十年典藏紀念版裡,多了這樣一段話:
“天崇三十年,鳳眠偶然間讀到《西洲曲》,其中四句。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在那一刻,他忘了權謀,忘了天下。已經耳順之年,手握重權的國相鳳眠,因爲一首不知作者名姓的詩,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