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水很明淨,透着細膩的香風,宛如凌波仙子,帶着微微暖風,輕歌曼舞而來。
我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回去,腳程越發的快。
柳府的大門就在眼前,一如既往透着歲月浸染過的莊嚴。
我按捺下心中近鄉情怯的激動,扣響了硃紅鑲金的獅頭的門環,不遠處,幾位百姓瞧着我的舉動,倒是悄悄議論了幾句。
不多時,白髮蒼蒼的老管家顫巍巍地開了門,眯着眼看了我半天,搖了搖頭。
“這位公子,柳家日前概不見客,您要找人,還是改日再來吧。”
我攔住他:“劉老伯,我是絕音啊!”
“絕音……絕音少爺?!”老伯霎時似乎清明瞭幾分。
我笑着點頭。
“哎呀,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劉老伯顫顫巍巍扶着我的手,“快,好孩子!快進來!”
我依言進門,隨口道:“老伯,怎的今兒不見客了?”
柳家是杭州有名的古琴世家,平日裡從不避諱上門切磋技藝者,今日這般,倒是有些奇怪。
劉老伯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隨即推搡着我:“少爺,趕緊去尋家主,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我一聽,愣住,柳家家主,正是父親。
“劉老伯,你說清楚,父親到底怎麼了?!”
“哎呀,大長老他們正商量着要罷免家主之位,這兩天可是不太平!您還是趕緊去吧……”劉老伯有些口齒不清,我卻瞬間聽懂了。
父親!!
父親的琴音宛如噴薄的烈日,一直以來,都很容易被人詬病成爲俗曲陳調,而那些守舊派的老頑固們已經不是第一次挑刺了。
我咬牙,身後劉老伯說得什麼我已經沒再聽了。
拔腿趕到柳家祠堂間,遠遠就聽得大長老不陰不陽地聲音。
“柳敬塵,你也看到了,這幾年家族在你手中,不僅沒被擴張,反而有縮水的趨勢,去了一趟巫溪,回來就將家中的銀子大把大把往外送!”
隨後是父親毫不畏懼的聲音:“兩國交戰,邊境死傷無數,救死扶傷本是應當,生逢亂世,豈能坐視不理?!”
“那柳絕音的事你怎麼說!好好的柳家百年天才,被你教養得頑劣不堪彈不動琴,最後還將他放出去惹事!”
“絕音有自己的道!你等老迂腐怎麼會懂?!”
“然而柳絕音失蹤六年已是事實,你作何解釋?!現如今,怕是已經成了一抔黃土了吧?!”
卻見父親的身子猛然一怔,沒再說話。
“現告列祖列宗,柳家第一百七十一……”
我大步踏進祠堂,朗聲笑道:“看來,絕音回來的似乎不是時候!”
祠堂內猛然寂靜,所有人轉過頭看着我。
我其實有些不大習慣這場面,然而,父親此刻的尷尬,令我不得不爲。
我走上前,扶起跪在祠堂前的父親。
父親宛如做夢一般的神情看着我,明明那樣剛強的一個人,卻已是白髮夾生,小時候記憶裡一直嚴肅的雙眼,此刻續了滿滿一汪淚。
我微笑:“父親,我回來了!”
父親粗糙卻乾淨的大掌摸上我的臉,半晌,喃喃道:“真的是絕音!真的是我兒回來了!”
我微笑點頭,安撫好父親,朝祠堂裡的衆人微微行了禮。
“柳家第一百七十二代長房長孫柳絕音,見過各位!”
一時間,人羣陷入了安靜,隨即便是竊竊私語,那位剛剛話說了一半的大長老一下子漲紅了臉。
“絕音,都這麼大了啊……”
我點頭:“見過大長老。”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卻見大長老咳了一聲,清着嗓子道:“絕音啊,大伯父知道你心裡不滿,但是……你父親這些年來管理不力,卻是有目共睹,所以,大伯父再不捨,也只能行此大義滅親之舉,你要理解啊……”
我聽着這油嘴滑舌的論調,突然有些憤怒。
這位大伯父,也是教過我琴的人,如今行此陰詭之舉,無非是想要藉此掌控家族。
什麼時候,琴師之間也開始了利益之爭?!
如此自掘長城,琴道怎能不沒落?!柳家怎能不沒落?!
父親拉着我的袖子,低聲道:“絕音,只要你好……別爲父親強出頭……”
我轉過頭,父親的面容似乎在這一刻老了很多。
深吸一口氣,我心下大定。
“方纔,絕音聽大長老所言父親管理不力,無非兩點:第一,巫溪義捐之事,第二,絕音失蹤之事,再者,究其根本,還是我族至寶絕音琴至今未能有人奏響!”我偏頭,“可是如此?”
大長老訕訕點頭,梗着脖子有些僵硬。
“那我先爲大家解釋第一個問題。”
“巫溪義捐,當年祭祖,絕音與父親一路從杭州到渝州,路上飽經風霜,到巫溪時已然是身無分文,柳家墓園被軍隊鐵騎踐踏,破敗不堪,這些景象,絕音至今歷歷在目!”
“所以父親見此,讓絕音去救世,去傳道,去撫慰人心!而父親回到杭州此舉,雖說於家族利益有損,然而,絕音此次回來之前,先去了巫溪祭祖,南樑已然撤旗置藩,此時的巫溪,正是一片安和之景,並且因爲父親義捐之故,當地百姓自發修繕了柳家墓園,柳公祠已然是香火連綿不絕,所以,這可算是有損我族利益嗎?!”
最後幾句,我已然帶了幾分情緒,顯得有些嚴厲。
臺下質疑的聲音一下子就沒有了。
“而我柳絕音如今已經歸來,自是肩負使命,重新奏響絕音,柳家可謂樂界萬世師表,如今,怎的也這般罔顧禮法,利益相爭?試問,琴道在何處?!琴心在何處?!”
這是我很長時間以來沒發過的火,一半是因爲琴道,一般是因爲父親。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
父親已然淚流滿面,卻因爲我一句話,重新瞪大眼睛,燃起希望。
“絕音……你說……你能奏響絕音?!”
“孩兒雖無十分把握,卻已摸得其中精髓。”我輕聲道。
“好!好!好!”父親撫掌大笑,抹去眼淚,笑中帶着幾分痛快與欣慰,隨即肅然道:“柳大師,請往琴堂!”
我明白,父親此舉,是對一個琴師的尊重。
我在一次踏上了那多少琴師敬仰的琴臺,臺下是多少或羨豔或驚訝地神色。
但我已然不是八歲的我。
我眸光篤定,沉穩踏着步子,背上是塵寰,面前是絕音。
摸上琴絃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張清妍的面容。
蘭兒,又或者是塵寰。
“錚——”一直以來,幾百年奉爲至寶,卻無人能彈響的絕音,在此刻發出了錚鳴。
我心中安然,卻是憶起了在蘭谷的那段日子。
嚴厲教導,總是高貴的塵寰,清妍嬌俏,嫺靜如水的蘭兒。
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在此刻,我卻覺得,她們是兩個存在。
然而我喜歡的,到底是塵寰,還是蘭兒?
這個問題如同雪球一般,在我腦海裡越滾越大。
手底下的琴音,似是感受到了矛盾之感,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瀟湘水雲》的柔婉氣息,似乎此刻更是變得纏綿不絕。
臺下的人張大了嘴,父親看着我,眼裡滿是欣慰。
我暗暗下定決心,我要去找蘭兒。
背上的塵寰琴有些發燙,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意願一般。
一曲終,我看着面前黑壓壓的琴師,微微致禮。
…………
“春風得意,一曲成名,當真是甜如蜜的日子。”孟千尋嚐了嚐自己做的湯,細細品砸,笑道。
柳絕音點頭。
“天亮了,明日,繼續說吧。”孟千尋好笑地看着已經做筆錄做到手痠的焰醉與三三,焰醉正苦着臉拽着她袖子,三三默不作聲,卻是揉着手腕。
“好。”那優雅如墨的男子也不勉強,率先起身回屋。
“吃早飯了,吃了飯再睡!”竹影的聲音從大堂內傳來,定是昨晚去陪媳婦兒了。
“我家阿蕪做的!”竹影有些小得意。
剛纔還正經的衆人霎時如同一羣流氓一般,一哄而上。
三三速度最快,搶了一袋包子端了一碗粥,風一樣沉默地回房間啃包子去了。
焰醉大喇喇地嘴裡嘟囔着恩愛狗,轉頭卻叼了一袋包子,卻在孟千尋威逼利誘的眼神之下,有些諂媚的將手中的食物遞了過去。
朱兒無奈地看了看這羣餓死鬼,剛想上樓回房,卻聽孟千尋道:“朱兒,吃點吧,這不算是人間的東西,嗯?”
那個往日的無賴女人,此刻頂着大大的青黑眼圈,卻仍是不忘招呼自己,朱兒心頭微微一軟,接過孟千尋手中遞來的包子咬了一口。
很香,很軟,咬下去是滿口流油的肉餡,香得朱兒有點想哭。
“我先上樓了!”朱兒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隨即飛奔回房,動作與剛纔的三三如出一轍。
“大哥,竹影大哥,再賞我一個包子吧。”焰醉無賴地朝竹影拋着媚眼,後者噁心的一個哆嗦,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給你!少噁心人!”竹影沒好氣的直接往他嘴裡塞了一個。
孟千尋看着朱兒的背影,微微一笑。
欣慰間,面前多了一隻修長乾淨的手。
孟千尋塞着一嘴包子擡頭,看着月寒生的舉動僵了三秒,突然反應過來他是要吃包子。
月寒生要吃包子?……孟千尋覺得自己今天應該拜拜各路神仙。
卻見面前的人“嗤”地一聲輕笑,拿走了孟千尋手裡咬了一口的包子。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孟千尋的臉再一次羞成了豬肝色,她又被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