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與承寧相熟起來。
承寧是個天生堅強倔強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承寧與小時候的風無意有些相似。
她閒暇時,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舞刀弄棒。
才七歲的孩子,揮舞着不知從哪裡搞來的木劍,小臉上滿是嚴肅,察覺到我的到來時,殺氣騰騰銳不可當地刺過來。
卻在我近前三寸之處生生停下來。
她沉默地看着我,收回了木劍。
“不愛紅裝愛武裝?”我看着那還不及我腰高的小丫頭,微笑道。
“一個琴師,見了我都不用見禮的嗎?”
小丫頭的聲音帶着刻意壓下的軟糯,這是個天生疏離的孩子。
“唔……女兒家這麼兇可不好。”我摸摸她的頭髮,卻被她面無表情地躲開。
“莊敏夫人那樣溫柔的人,怎麼有你這麼個倔強的小丫頭。”
莊敏夫人是出了名的賢惠溫婉,明安帝曾親自賜封號“莊敏”,是天下百姓口中一等一的溫婉妙人兒。
不料……
“誰是她的孩子?!”小丫頭面上閃過一抹嫌惡。
“哦?”我有些好奇。
“我沒有娘,我娘早就死了!”小丫頭一臉憤恨。
我沒有說話,只是突然大概知道了承寧的母親是誰。
只是,莊敏夫人自承寧公主一出生便好心照料着,旁人甚至柳絕音都不清楚內幕,這小丫頭是怎麼知道的?還似乎很討厭莊敏夫人。
“好好好,不哭。”我似乎天生對哄小孩很有一套。
小小的魏承寧低下頭,髮絲因爲剛纔舞劍的動作稍微有些凌亂,小姑娘的頭髮,還是細軟光滑的,比起成年女子的青絲婉轉要遜色幾分,卻清新如同朝露。
“以後不開心可以跟我說,嗯?”我好脾氣地哄着面前的小丫頭。
小丫頭無聲地點了點頭,又擡眼道:“那你會彈琴給我聽麼?”
щшш▪Tтka n▪¢ 〇 “嗯?”
“像你給皇兄彈得那樣。”那小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個短袖!
“咳……小孩子瞎想什麼。”我有些尷尬,正想擺正她的認知。
“柳絕音,我記住了。”那小姑娘眸子裡是沉靜的篤定,最後看了我一眼,轉頭跑開了。
看着小丫頭消失在百花從中的背影,我深深地眯了眯眼。
“柳大師好興致。”背後一聲雌雄莫辯的聲音。
我回頭,看見了那個站在一片樹蔭底下的男子。
同承寧和公子連城一樣,在帝京,後來這位,也是我映象極深的一位。
謝嬰自然是長得極美的。
只是,那樣的美,就像妖冶的曼陀羅,你明明知道它有毒,卻還是忍不住要趨之若篤。
天生白髮,一雙陰陽眼,能通鬼神,敬宗祠,知天命,測江山。
那樣的一張臉,第一眼看到的人,最想幹的事情便是破壞。
越是破碎的東西,美得越驚心。
旁人看不到,可是我看得到,他的右眼角處,從鬢角邊長出了幽綠色的藤蔓,一直延伸到眼角,蜿蜒曲折,帶着不容明說的邪氣,或者是是邪氣掩蓋下的戾氣。
我沒來由的心裡一冷。
“國師大人好興致,來賞這後宮的花兒。”我垂眸微笑。
不料他似是沒有聽出這頗具挑釁的話語,只是看着我剛纔目送的背影深處,輕聲道:“你救不了她,她會英年早逝,會一生拋頭顱灑熱血,肝膽薦軒轅。”
“如果我非要救呢?”縱使知道承寧的脾氣與1傲然,註定在這茫茫的勾心鬥角中存活不了多長時間,但我還是想讓她過再簡單不過的生活,就像當年我對風無意的請求一樣。
但謝嬰和我不同,我看的是人心,他窺的是命運。
而我,不願意向這份命運低頭。
“阿嬰!”百花深處有一個清亮的聲音。
謝嬰看了我一眼,轉身朝那百花深處走去。
“你看,人總是這麼地不信命,非要頭破血流才肯罷休。”
輕飄飄的聲音落入我的耳朵。
隨後便是謝嬰陽光了許多的聲音:“採這麼多芙蓉花瓣,容太妃一定會氣死的。”
“我不嘛,我想吃芙蓉糕,你做給我?”女子清亮純粹的聲音,宛如當空烈陽,明晃晃地直照人眼。
我看了一眼那花影深處,一身紅衣的女子只有一個模糊的背影,依偎在那黑衣男子懷中,當真是一對璧人。
心絃如琴絃,有那麼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謝嬰的心絃動了。
只是下一秒,他的心又變成了幽深泥沼。
…………
說到這裡,柳絕音擡眼,看了看完全呆住的朱兒。
朱兒臉上無甚表情,只是,那眼神深處卻是再痛苦不過的難言,那眸子再不是當年的清亮純粹,容顏未變,眼神卻蒼涼的可怕。
最終,化作了孟千尋脣邊的一聲嘆息。
“謝嬰……”朱兒露出一個似哭還笑的表情,“他的心絃動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一般,朱兒放肆大笑。
她直起身,身形是一貫的張揚挺拔,容顏是最犀利的烈陽,在清冷的月光下,仍不能減去一絲一毫的熱度。
待轉過頭來,卻已經是淚流滿面。
她雙目淚光盈盈,卻是一如既往地清亮,盯着柳絕音,一字一頓道:“焚骨水,滅魂散,化血丹,陰錐刺,毒剎印!”
“這些陰毒的法子,在大魏皇宮的地牢裡鎖了我整整三年!日日被放血的滋味你有嘗過嗎?!”
朱兒瞪大眼睛,眼淚簌簌從那傾城的鳳目裡流淌而下。
“這些全是拜他所賜!”
“而現在……”朱兒盯着柳絕音,輕聲道,“你居然說他愛過我?即使只有一點點?”
“他愛過我?!哈哈哈哈哈……謝嬰愛過鳳長生,他的心爲鳳長生動過!這是我一生,聽到過最大的笑話!”
一旁的孟千尋沒有說話,只是在朱兒臨近失控的邊緣時,極快地出手,一個利落的手刀劈下,朱兒應聲昏了過去。
孟千尋瞅了瞅一旁被嚇呆了的柳絕音,搖頭嘆氣。
“見笑了讓你。”
柳絕音似是被朱兒的混着血淚的控訴反駁,驚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孟千尋擡着朱兒,頗有些費力。
一擡頭,只覺肩上壓力一輕。
孟千尋看着神色不變的月寒生,想起朱兒剛纔的樣子,不知怎麼,對那張臉犯花癡的心情突然就淡了。
“怪不得她修爲久難存進,原來是心劫未過。”月寒生把着朱兒的脈,“還好,只是急血攻心,休息一陣子,也就沒事了。”
“你不是月老麼?怎麼?這點感情都能算漏?”孟千尋頗爲不贊同。
“月老只管人間的紅線。”
孟千尋聳了聳肩。
“人間萬物,甚至是一草一木的紅線,我都管得,只是,凡事無絕對,那謝嬰某種程度已經入了魔道,魔心難測,甚至是她的紅線,也被一併隱了去。”
月寒生一邊安頓好臉頰上還沾着淚痕的朱兒,一邊輕聲道。
孟千尋拿着沾了水的布巾,輕輕擦去朱兒臉上的淚痕。
這樣正經乖巧地孟千尋,倒是與月寒生心中模糊的影子重合了幾分。
“我可以理解爲這是你能力不夠所找的藉口。”孟千尋翻了個白眼,拿着毛巾起身。
朱兒屋裡沒開燈,孟千尋站起來時,衣襬絆到了腳。
“小心!”黑暗中,一雙有力的胳膊扶住了她。
懷抱中的身子有些溫涼,沾染了月色和夜露。
月寒生一時間腦回路有些短路。
卻見孟千尋已經淡定地自己站直了身子。
“多謝,出去說吧。”
如此不溫不火的態度,讓月寒生心裡很不是滋味。
“怎麼了?不開心?”
孟千尋搖頭。
“鳳凰的事只是個例,不用自己代入,杞人憂天,嗯?”
月寒生話不多,卻是正切到了點子上。
“如果,我的以前,或者以後,也是那樣呢?”孟千尋問得很認真。
“不會。”月寒生篤定道,“我在。”
隨即又是意識到這樣說有些不妥,又補充道:“朱兒,三三,冥王他們,都在。”
看着月寒生似是真誠的眼神,孟千尋興趣缺缺。
看來,這人是真的忘記了啊。
千年之前的孟千尋……
忘記了也好,自己忘了。
緣盡了不過一個散字,人杳雙忘,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月寒生看着如此的孟千尋,心中迷茫之色越來越深,直到左手尾指上一陣灼熱的疼痛,拉回了月寒生的視線。
“今夜莫要再聽了,早些睡吧。”月寒生想落在孟千尋肩頭的手,在擡了一半時,悄然放了下來。
“月寒生,你有不想忘記的人嗎?”黑漆漆的往生棧裡,孟千尋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有的。”他給出了與上次不同的答案。
孟千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黑衣在夜色裡宛如最幽深的暗夜蜻蜓,轉身回屋。
一樣的黑暗,一樣的房間,隔着一扇門,門外是月寒生靜默複雜的身影,門內,孟千尋緩緩脫下了自己的衣袍。
胸口的默然襲來的疼痛,讓她皺眉。
自己的記憶,又要壓不住,自己蹦出來一部分了麼?
女子瑩白的胸前,一朵曼珠沙華搖曳生姿,藍瑩瑩的如絲花瓣上,一絲紅蕊宛如最細小的血管一般,橫鋪其上。
孟千尋心裡“咯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