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笛的妻子袁氏,與京兆十姓那個“袁”,倒是類同十一娘與太原柳之間關聯,只不過太原袁更加不比太原柳,不屬太原四姓之一,屈居二流,若論貧富,甚至不如晉陽陳,但要說世望,卻也僅次太原四姓。
不過袁氏相貌普通,在閨閣時亦寂寂無名,十一娘因爲摸察何君蘭時甚至聽過一種傳言——秋山觀主這位情敵,當初原不被孟九郎之母看好,是太原袁厚着臉皮先向太原孟提親,本是打算讓袁氏嫁給個庶子,竟然也被拒絕,若非萬秋山自請爲妻,鬧得太原孟心驚膽戰,倉促下定了孟九郎的婚事,袁氏根本不可能高攀。
十一娘雖當時便覺得這說法有待商榷,不過也沒有特別關注,今日一見袁氏,才知她相貌果然普通,若不精心妝扮,丟到人羣裡會被一眼忽視,也似乎不善言談,笑容一直維持着,但惜字如金。
直到聽這一聲“哎呀”,縱然敏銳如十一娘,也是此時方纔留意見袁氏有一雙極其靈動的眼睛。
當了太長擺設,卻在氣氛如此緊繃時刻,“哎呀”出口的袁氏雖然引得衆人注目,卻並沒有一絲慌亂,就這麼帶笑說道:“妾身因喜這茶碗,看得入神,竟致險些手滑。”
這明顯生硬的轉移話題,不知爲何,卻又讓諸多女眷覺得並非刻意。
就連帶着袁氏赴請的王夫人都信以爲真,爲其轉圜:“王妃勿怪,九兒就是個癡人,關注事物一貫與常不同。”
王夫人雖然是袁氏世母,卻僅有夫家這一層情份,十一娘早前聽其將袁氏孃家嫂嫂當衆稱爲如娘時,便覺幾分詫異,這時又直接將袁氏稱爲“九兒”,又以癡人爲評,心中更覺訥罕。
王夫人可是太原孟宗婦,縱然孟飛笛深得家族寄望,也不至於在晉王府宴會上如此暱稱侄媳,看似沒有標榜,實際卻顯格外親近,十一娘又見女眷們盡不覺詫異,便知已經習以爲常,說明王夫人尋常待這九侄媳就不普通,於是更加留意袁氏,又從她那雙眼睛裡看出幾分不比常人的慧黠來。
固然知道袁氏是爲了挽救這場宴會因爲毛夫人的憤慨眼看便要敗興的氣氛,十一娘卻忽而心生考較的念頭,不由得也注意起面前的茶碗來。
眼下宴會,主家所用器皿與客人有意區別的現象,其實無非兩類,要麼便是至高無上的君帝,要麼便是自命不凡的暴發戶,十一娘既非此兩類人,所用茶具自然便與客人相同,皆爲青釉素底碗,描畫出蘭草,雖說素雅不俗,倒也不值珍奇,她便問道:“未知這茶具因何引得娘子入神?”
周瓷自文宗以來,燒製漸臻成熟,尤其是青白二色瓷器,以光致茂美、如冰似玉的釉色名滿天下,各大貴族品茶,皆喜用瓷具,十一娘用來宴客這套茶具,雖也是產自湖田窯的精品,但她自認爲還不至於引起貴婦們的驚奇,很是好奇袁氏會有什麼說法。
“此套茶具爲湖田窯燒製青釉素底碗,商市上並不罕見販售,只妾身細細一看,卻發覺瓷碗上描畫圖樣,似乎是臨摩王妃之筆法,雖說也想到是王妃特意定製,只不過妾身歷來仰慕王妃書畫,這一看便就入神了。”
十一娘聽了這話,再細細一看,竟然也才發覺那蘭草果然是源於自己的筆法。
碧奴便笑着說道:“這套茶具原爲王妃妝奩之一,當年娘子準備時,特意尋了王妃所畫稿樣,遣人帶去湖田窯定製,袁娘子真真好眼光。”
十一娘當年長居宮禁,對於嫁妝的事還真不怎麼了解,都是交給碧奴打點,就連今日這場宴會,用何器物準備什麼酒餚,其實她也沒有時間過問,更不知道蕭氏當年爲她準備的嫁妝,原來細緻到這樣程度,剛纔經袁氏點明,她甚至還覺詫異,因在她印象中,彷彿並沒有特意交待碧奴往湖田窯定製茶具。
袁氏笑着一欠身:“妾身慚愧,因才疏學淺,更不諳政務律法,尋常只醉心於書法畫藝,早前聽着各位夫人爭論,自覺難以判斷是非公道,不由便跑了神,險些鬧出笑話來,不瞞王妃,妾身格外好奇稍候盛裝餚饌之器用,是否上頭亦有描畫,那描畫又是否亦爲王妃筆法。”
這話,便是說毛夫人挑發的那場爭論,簡直就是無理取鬧,根本不值得用心聽辯,頗帶譏諷,若是不諳政務律法,便不該指手畫腳。
太原孟今日兩位女眷,王夫人與袁氏,的確已然旗幟鮮明。
如娘這時也笑道:“阿九這話可就不實了,王妃有所不知,妾身這小姑,除書畫二藝以外,更好美食,她定是嘴饞了,迫不及待要一飽口福。”
十一娘固然能夠理解太原甄的憤怒心情,然而也明白這時無法將毛維定罪,甄守律有驚無險平安歸來已爲大幸,而今日這場宴會,也達到了她警告毛維、提醒諸貴堤防暗算的主要目的,要是鬧得不歡而散,也是主家的不周,故而甚是感激袁氏巧妙救場,當下也笑道:“是我疏忽了,說了這許久,竟錯過開宴時辰,讓大家忍飢挨餓。”
碧奴與阿祿聽了這話,連忙張羅開呈上佳餚美酒,徐夫人妯娌也沒再與毛夫人針鋒相對,氣氛又忽而輕鬆愉悅,就像那場爭執並未發生。
唯有毛夫人與陳氏,食如嚼蠟難以下嚥,又不能拂袖而去,因爲如此一來,非但是輸了道理,更加連風度都一齊掃地。
陳氏雖然不知毛維黨的死士們經歷那番驚心動魄的變故,毛夫人卻是聽說了大概,直到這時,其實她仍然不信甄守律竟然能夠死裡逃生,可太原甄既然言之鑿鑿,總不至於是信口開河,毛夫人心中那煎熬,恨不能立即回去通知丈夫,覈實此事真相。
她卻不知,毛維這時已然知道了甄守律未死。
因爲這位竟然大剌剌前往府衙“投案”,接受薛少尹的詢問。
既是已經決定在今日進行逼迫行動,毛維以爲大無必要再對太原甄繼續監控,耳目撤離,他還是當劉力慌里慌張稟知時,才曉得這件匪夷所思的變故。
“你這話當真?真是甄守律?”得到確定的答案後,毛維亦覺難以置信:“怎麼可能?!甄守律跌下斷崖,就算未死,怎麼可能逃脫巨蛇之口?!”
“大尹,那甄七郎……看上去毫髮無傷……”劉力哭喪着臉:“薛少尹下令讓卑職審斷此案,大尹……如今甄七郎安返,那吳家父子又改了口供,這案子若是庭審,唐遷可毫無勝算呀……”
毛維這時哪裡還顧得上唐遷?他立即召來郭居安詢問:“據那些死士交待,甄守律斷無生機,可這人卻毫髮無傷出現在晉陽!郭先生,那些死士應是說了謊,難道他們是晉王系間佃?!”
郭居安雖然也極度震驚,但當然不會認可毛維這說法:“大王經過近二十載苦心,不過也只訓教出三十餘死士,這些人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絕無可能背叛大王。”
毛維倒也相信了這說法,他雖然也暗暗培養了一隊殺手,但還不夠死士的標準,毛維深知調教一個死士的不易,身手倒是其次,首要便是忠誠,而人總有私心,視死如歸者極其罕見,故而對死士的控制除了利益,還離不開其餘非常手段,死士皆爲亡命之徒,他們的身份見不得光,多爲死囚,抑或一旦曝光便必死無疑者,而且還不能是孤家寡人,必須有所牽掛,這樣才堅決不敢背主。
死士極其珍貴,而這回爲殺甄守律,竟然損失十一人——那個被巨蛇嚇瘋者,已然被郭居安處死,因爲他雖然還活着,卻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而且神智盡失,很可能成爲隱患。
損失不可謂不慘重,而更讓郭居安難以接受的是,甄守律竟然毫髮未傷的回來晉陽!
“大尹早前便已囑令城防嚴察,那麼甄守律怎麼能夠悄無聲息回到晉陽城?難道說……難道說前往洛陽者根本不是甄守律,而是另一個與之相貌相同者?”郭居安提出一個可能。
“若真是如此,豈不是太原甄未卜先知,早便堤防咱們要對甄守律動手?”毛維連連搖頭,這回,他真是連敗於哪步都弄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