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沒有告訴碧奴,交給賀湛的那一筆錢是用來蓄養仍然隱藏多處的死士私兵,不是她信不過碧奴,而是此事乃性命攸關,碧奴不知究竟,反而於她的安危更多一分保障。
私養死士,視同謀逆,縱然十一娘現今貴爲皇后,一旦被察明罪證,也不能得到寬赦。
但她還不能解散這些死士,因爲這些死士是爲預防將來,仍有可能與賀燁反目成仇的武器。
在裴鄭兩族冤屈得以昭雪之前,她必須保留實力,如果賀燁拒絕重審舊案,這些死士便將成爲圖窮之時,那把決一勝負的利匕。
僅僅是這千餘死士,發動兵變當然是以卵擊石,十一娘只能利用賀燁的信任,爭取陰謀策變的時機,雖說她每當想到逼不得已時,此一圖窮匕現的兇險,也當然知道不管勝負如何,她與賀燁都將走到恩斷義絕,這樣的終場非她所願,就算達成目的,人生也將成爲一片廢墟,但她不會動搖,這件事她必須完成。
她想這樣的自己,不顧一切的自己,縱然在事成之後以死謝罪,恐怕也難以得到家人與世人的寬恕——對於掙扎於內憂外患的國家,華夏江山,賀燁這個皇帝是億兆臣民的希望,但她因爲私怨,卻可能讓這個國家再次陷入動亂與危局,她的父祖,是寧死不肯背逆君國的忠臣,應當一定不會原諒她如此作爲,世人若知真相,亦會激憤聲討,斥她乃奸歹蛇蠍,詛咒她不得好死。
可她不會讓世人知道真相,一切罪過,源於柳十一娘,無關裴鄭二族,所以揹負冤屈逝去的家人,不會因爲她的行爲而受到連累。
死後縱然永墜阿鼻,她亦無怨無悔,這是十一孃的執迷,二十載以來披荊斬棘,所爲正是這唯一的,卻堅定的執念。
即便不得寬恕與理解,她也必須完成這一執念。
但她這時的神色,已經不能隱藏自責,是盛夏之季,指掌卻莫名透着森涼,連碧奴也感應到了皇后的異態,她很擔心,同時又覺自己擔負的使命極其重要,她已經習慣了聽令行事,所以她並沒有追根究底,毫不猶豫地應諾,又再提起一件事由。
“興慶宮自從被焚燬,最近也在商議如何處理,似乎先有謝、韋等官員提議修繕,奴婢卻聽太夫人指斥如此一來,恐怕又難免勞民傷財,也有大臣建議乾脆拆除,恢復市坊建制,彷彿是蕭九郎寫了一封策諫,上呈陛下,提出興慶宮位於春明門內側,與皇城及衆多官署都算臨近,莫如在此設置濟民署,徵召醫官,收治患疾卻無力請醫之貧民,春秋二季由濟民署向各處寺觀發放預防時疫之藥,亦可收容孤寡無依之老弱,撫卹殘障等等,陛下已經允諫,並着殿中省阮少監執管此事,奴婢想,濟民署豈非朝廷設置之善堂?”
這件事十一娘果然又不曾知聞,但對她的計劃卻也沒有妨礙,頷首道:“雖說朝廷允建濟民署,作用確然與善堂、置病坊等類同,但僅靠一所濟民署,並不能完全保證貧苦疾患都能得到及時治療,人力有限,朝廷收容病患便會區別輕重,然而不少貧苦身患小疾雖無性命之憂,拖延病情也會造成苦痛,我讓你籌建這所善堂,便可接納濟民署無法顧及之貧苦。”
說來大周建國之後,太宗、高宗乃至明宗、德宗多位皇帝,其實也甚重視民生疾苦,不僅在京都,於各大州郡也相繼設置了濟民署等官方機構,然而一旦發生災異,朝廷便要支援地方,又有戰亂等等因素,再加上地方官員貪賄,造成濟民署、悲田坊等機構時常面臨缺糧短藥的情況,絕大多數貧苦疾患其實都難以得到照恤。
這一善舉光靠官方是不夠的,需要鼓勵世族、豪紳,以及那些大商富賈投入支持,才能讓更多百姓受惠。
“阮少監,莫非是阮嶺?”十一娘又問。
卻見碧奴似乎面頰一紅,又下意識垂下眼瞼方纔迴應:“正是阮郎君。”
殿中省所掌乃皇帝生活諸事,常能聞見禁秘,故多由親信、貴幸擔任,阮嶺乃賀燁的甥男,潛邸時便擔任晉王府長史,既爲親信又爲貴幸,眼下晉升爲殿中省少監其實乃情理之中,十一娘對阮嶺的忠心也並無質疑,不過對他的一些私行頗感介懷,曾經當着阮嶺面前都不掩斥責,鬧得阮嶺一度將她敬而遠之,生怕觸怒。
十一娘此時便冷哼道:“阮嶺可還對你糾纏不清?”
見碧奴越發羞窘,十一娘長嘆一聲:“阿碧,我雖不滿阮嶺四處留情,卻早就告訴你,若你真動心,不必在意我之喜惡,他是多情人,並非無情無義,只要你自己不在意,認爲他能予你美滿,我不會阻止你們兩個,我惱怒則是,你已然一再拒絕,他仍不依不饒!”
阮嶺現今的妻子李氏,不比之前那位於氏,確然溫雅賢良,雖察覺阮嶺的行徑,李氏也從不曾因爲這個原因遷怒碧奴,事實上李氏私下與碧奴交情甚好,也正因爲如此,碧奴越發不願傷害李氏,更加疏遠阮嶺,倒是阮嶺,死纏爛打的勢頭更加明顯。
可他一邊討好碧奴,一邊卻仍納了兩房良妾,風流成性,這樣的行爲實在讓十一娘爲李氏打抱不平,她當然更加篤斷阮嶺並非碧奴良人,不過看碧奴這情形,只怕是已然動情,被阮嶺那小子騙誘芳心了。
“皇后息怒。”回過神來的碧奴不無惶恐,也只好實話實說:“阮少監確然如皇后所言,雖風流成性,但也並非無情之人,奴婢不敢奢望阮少監一心一意,但,但……這麼多年過去,也的確爲阮少監體貼溫柔打動,但奴婢更加看重,乃李娘子以真摯相待,相比之下,奴婢更加不願失去與李娘子之間友誼,所以奴婢疏遠阮少監,禁絕與之糾葛不清。”
說到這裡,碧奴微一停頓,眼眶卻忍不住泛紅:“有一件事,原本是怕皇后擔心,奴婢一直隱瞞……皇后於太原起事時,李娘子將近臨產,雖於舊歲,再爲阮少監添一男丁,但產子之後,竟引血崩之症,後雖有驚無險,然李娘子健康大不如前,最近……更是纏綿病榻,縱然阮少監請衆多醫官診治,恐怕,恐怕……李娘子有感大限將至,特意遣人請奴婢一見,李娘子告訴奴婢,她雖知道阮少監風流多情,但一直不曾心懷埋怨,娘子坦言愛慕阮郎,但也深知難得夫君專一,她說……她所理解愛慕,便是竭盡全力爭取,縱然求而不得,也無悔無怨,她說雖然不得一心一意,但阮少監待她一直敬重,也並非沒有真情,李娘子相信阮少監不會薄待子女,但她希望,希望……”
碧奴深深吸一口氣:“奴婢從不曾奢望還能得知心一人,白首攜老,亦明白阮少監雖說有情,奴婢也遠遠不能與李娘子相比,李娘子雖有囑託,奴婢卻不願委屈求全,奴婢自問,做不到如李娘子一般豁達,所以奴婢拒絕了李娘子,奴婢未得皇后許可,卻私下懇求瑩陽真人,希望瑩陽真人能請凌虛天師爲李娘子診治,若能助李娘子渡過此劫,固然大幸,若是不能,相信李娘子之兒女,今後有皇后庇護,旁人亦不敢欺凌。”說完重重叩首下去。
她雖說出身卑微,但不知不覺中仍然受到了皇后的影響,亦確有那麼一段時間,動搖於阮嶺的殷勤體貼,但她有自知之明,深知對於阮嶺的多情,自己無非就是弱水三千,不會成爲那唯一的一瓢,但縱管卑微,她還是想成爲與三千有別的獨一,儘管茫茫人海,也許是遇不上那有緣之人了。
同爲女子,其實碧奴也替李氏不值,所以她依稀能夠體會皇后的心情,阮少監的風流多情都能爲世俗寬容,更何況天下至尊?雖說聖上十載以來,對皇后可謂一往情深,但將來呢?德宗帝當年何曾不是對崔後聖眷獨予,可仍然不得不向禮法妥協,這纔有了韋太后有了仁宗帝,有了大周這二十餘載的動亂不休。
可皇后之所以能爲皇后,就必須容忍這樣的不對等。
但她不是貴族,甚至沒有父母之命,大可不必理會媒妁之言,她還有選擇的機會,不用屈從流俗。
若論愛慕……
碧奴承認自己對阮嶺已然動情,以卑微之身能獲貴幸賞識,她也曾經感念過這份情意,但不足夠讓她放棄尊嚴,甘心成爲阮嶺一生中,短暫的,衆多迷戀之一,也是直到李氏病重之時,拉着她的手流淚囑託一刻,她才察覺自己心中其實堅定的信念。
她的將來,不用附庸男子才能生存,爲何還要委屈求全?是皇后賦予了她這一權利,她定要使這人生不留遺憾,她要光芒萬丈的生活,替皇后甚至李娘子,多少不得不妥協與流俗的女子,完成她們不能宣之於口,卻暗暗期許的希翼,是的,這就是她即將展開的人生,如此才能不負皇后,如此才能不負自己,如此才能,才能讓弟弟引以爲榮。
所以此次蓬萊殿之行,玲瓏臺一番交心後,碧奴終於不再遲疑,她不再侍奉皇后左右,也不再茫然於前途及歸宿,她大方磊落的搬入了平康坊別苑,從此她便是這裡的主人,不用受寵若驚,更不需謹小慎微,這裡不只是她的立足之處,這是她的家,真正的,屬於她的宅居,她可以在此大宴賓客,也答應會向皇后舉薦有識之士,她開始以自己的名義接濟寒門士子以及貧苦百姓,甚至也會爲了受到豪強欺凌的弱小上告天聽。
但這時的碧奴還想不到,有朝一日,青史之上,會留下她的名姓,當這個強盛的帝國終有一日湮滅於朝代更替,很多人都不能避免被歷史遺忘,千年之後,做爲女子,她卻成爲了不少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關於她的情感故事,竟然也能寫進小說話本,戲曲裡唱着,熒屏上演着,引發千萬猜測,頗多感觸唏噓。
沒有人知道她的初戀,其實就是阮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