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紅衫裙,金線繡團花,外披絳紫大袖衣,韋太后就是穿着如此一襲華麗的衣裙,端端正正坐在鑲金雲蓮寶榻上,準備與十一娘展開又一場對峙。
自德宗朝後期,宮廷妝容便時興奇豔浮誇,貴婦愛將眉毛剃短描粗,雙頰塗成酡紅,如醉酒之色,然而最近,因爲柳皇后慣常不愛剃眉,偏好只用石黛天然描畫,於是長安城中細長秀麗的眉形又再風靡,就連任瑤光,也改畫了時興的小山眉,施薄粉、着淡脂,往往既不點妝靨,也不塗抹額黃,妝容以淡雅爲美。
可這樣的妝容,適合的是天生麗質,絕不適合眉目平凡,而且芳華不再的婦人。
至少韋太后認爲,粉黛薄施,萬萬無法突顯她與衆不同的勢態,可如今的太后,失去權柄,竟然已經無法再引領風尚了。
於是當面對十一娘那張幾乎看不出胭脂塗畫,卻容光煥發的面容時,韋太后糟糕的心情正如被人重重踹上一腳,沉鈍悶痛不已。
她突然想起了崔後,因爲病弱,面貌蒼白愁眉長蹙,於是當年時興的便是八字愁眉慘白麪妝,甚至還會在兩頰抹畫淚痕,那麼多宮妃、貴婦羣起效仿,德宗不作理踩,偏偏將“東施效顰”四字,當衆譏笑於她。
那是她作爲才人,第一回在宮宴上露面,當時多麼無地自容可想而知。
時至如今,韋海池還不曾忘卻當時的自己,幾乎將掌心掐破才忍住奪眶而出的屈辱的眼淚,整整兩個時辰,她就在衆多嬪妃譏鄙的注視下,強顏歡笑的堅持着。每每回憶,她仍覺背脊上的刺痛,三十餘載過去,都不曾消卻。
她更加痛恨的是崔後自以爲是的寬慰。
“不用在意聖上口直心快,聖上並非針對於你,但你體態豐腴,確然不適合愁啼妝容,你是不知道,世人雖效愁苦,可我多麼嚮往健康。”
德宗朝之前,世人一貫以豐腴爲美,大周女子也多崇尚強健,並不愛哭哭啼啼多愁善感,可是因爲崔皇后體弱多病卻能寵冠後宮,風尚略有變移,韋海池體態豐腴,五官卻極平凡,濃眉怒目過顯強悍,尤其在那一特殊時期,刻薄之人公然將她論爲醜蠻。
她忍氣吞聲,討好一個病弱之人,端茶遞水甚至親手爲崔後沐足試藥,做盡婢侍之事,終於才得以侍御,並生下了龍嗣,尊爲貴妃,沒有人再嘲笑她醜蠻,她甚至也能如崔後一般,引領風尚,讓濃妝豔抹大行其道,讓體態豐腴再度成爲大周之美。
但無論她怎麼努力,世上仍有那麼一羣人,崇尚的仍是天然,她們拒絕豔麗浮誇的妝容,她們也不會因爲風尚便改變窈窕身姿,她們我行我素,奈何這樣的人,這樣冥頑不化的人,竟當真能引得男人的傾心,甚至引起她的妒嫉。
是的,韋海池妒嫉那些天生麗質的人,也許是因爲最真實的看法,其實認同最美的姿態便是天然生成,如果她也有這樣的資本,大可不必濃妝豔抹,她同樣會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在庸脂俗粉間婷婷而出,根本不加理會所謂風尚。
因爲韋海池比誰都明白,越是不凡的男人,就越是會被與衆不同吸引,如德宗帝對崔後用情至深,如賀衍對裴渥丹一見傾心,又如賀燁對柳在湄情有獨鍾,甚至連姚潛,起初以貌取人,也有別風尚大流。
是的,韋海池從不認爲姚潛當真執迷於她的容貌,她看透了人性,又怎會被甜言密語迷惑?但她不以爲意,她知道她的容貌不足以讓人珍愛,但她擁有權勢,她成爲大周太后之時,便註定與衆不同。
姚潛迷戀的擁有太后頭銜的女子,但這也是真正的韋海池。
不像謝饒平,鍾情之人只是一個虛情假義的韋海池,那個孤苦無助的閨閣少女不是真正的她,她不可能那樣懦弱,不可能那樣窩囊,所以她並不珍惜謝饒平,因爲她篤定謝饒平不會當真鍾情自己,一大把年紀了,爲了迷惑謝饒平,她不是還得違心訴苦,扮演身不由己的無助之人?
只有在姚潛面前,她完全不用掩飾,她可以酣暢淋漓的表現自我,她的狠絕,她的**,只有姚潛纔會欣賞,纔會認同。
姚潛能夠一眼看穿她。
姚潛知道她乃少立大志,決不甘於平庸,也從不曾身不由己,甚至斷言她從不曾鍾情謝饒平,當謝饒平無非棋子而已,姚潛讚賞她的隱忍,終於攀上權勢的巔峰,他說:“海池纔是古往今來第一奇女子,文皇后遠不能比,文皇后無非幸於時運,海池生來便不佔時運,若非智計過人,怎能臨朝聽制?海池容貌雖然平庸,然才幹堪比堯舜,將來史筆,海池之下,如秦宣漢呂,當應黯然無光。”
除德宗之外,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膽敢評論她容貌平庸,只有姚潛,笑謔間全然視容貌爲次,只有他欣賞她的才幹,他是爲她的才幹、狠絕心折。
可這個男人,得知她一切秘密與真實的男人,如今卻身陷囹圄,或許不過多久便會命喪刑場,但更讓韋海池擔心的是,當面臨酷刑與絕境,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摺磨,姚潛會不會把她那些絕頂機密泄露無遺,這一威脅大不同於高玉祥等人的背叛——能將韋太后置之死地的罪名,唯有毒殺賀洱,高玉祥知情,卻無罪證在手,但公羊氏的下落卻被姚潛掌握,如果他將公羊氏供出,十一孃的手中無疑便握有了殺手鐗。
姚潛已經是韋太后最最信任的人,但這樣的信任仍然不足以讓韋太后全然放心,更加要命的是自從被拘限在長安殿,與外界溝通只能通過任瑤光,可太后又信不過任氏,關於公羊氏的存在,任瑤光全不知情。
也就是說,眼下就連太后也不知公羊氏下落,姚潛被捕之後,她已經不能“亡羊補牢”,將公羊氏轉移或者滅口了。
想要徹底消除後患,韋太后只能爭分奪秒,要麼開釋姚潛,要麼殺人滅口。
如果姚潛還有一線生機,韋太后當然不願親手除去情人,所以她首先選擇的是軟硬兼施,打算說服賀燁網開一面,但賀燁拒絕了,正如十一娘設計,皇帝陛下強調皇后及陸離等等臣子認爲,姚潛雖無欺弱民,然逆犯君上,其心可誅,甚至反問太后:“姚潛曾掌禁軍,雖已交權,然若其心存逆意,難保不會掀生內禍,太后曾視國政,怎能不知事非屑塵可置之不顧,而以私情求免,放任禍患釀成?”
這便是顯然表示出賀燁對於韋姚之私的不滿之情,以及疑慮戒備,韋太后也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這一事件出自十一孃的反擊,但她並不能肯定的是,十一娘這記反擊終極目的,是單純爲了報復,還是已下決心要將她置之死地。
總之這場對峙,已經完全沒有必要虛情假意,韋太后乾脆不再需要十一娘裝模作樣的禮見,她眉立額心、笑冷脣角,擡目如視虛無:“皇后既不視我爲母,更無絲毫敬畏,此處眼下亦無旁人,又何必忍辱屈膝,省卻這些敷衍過場吧,老身風燭殘年,再無好勝之心,如今更是想開了,不再計較皇后陽奉陰違,多少恩仇,但願一筆勾銷,老身命認敗寇,只望今後兩不相干,各自安榮,皇后素有寬容之美,相信不會再步步緊逼。”
說完似有傷嘆,指向一旁坐榻:“免禮入座,今日召見,老身是爲勳國公之事,還望皇后能高擡貴手,使勳國公免於牢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