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七年,對於大周賀姓江山而言,是一場動亂的開始,也是多年積弊的爆發,急公會高張反旗,討伐檄文偏傳各大州縣,韋太后執掌的朝廷想盡辦法也壓制不住內亂爆發的消息,長安城中,除了懵懂小兒,幾乎人人都在議論兵起衡州,被亂兵逆民推舉爲衡州王的太子銘遺後朱子玉,議論肅宗帝究竟是否篡位,誰纔是真正的正統。
戰亂當然不會立即波及長安,所以人們議論起來倒不帶太多憂急,又甚至長安城內潛藏的急公會衆,暗暗散佈衡州等地將推善政的消息——不少豪貴地霸的田產都將重新分配平民,衡州王擔保凡其治下子民,均無衣食之憂,亦不承擔重賦之苦。
雖說相比地方州縣,無論工窯重役,抑或土地兼併,京兆府因爲是在天子腳下,子民們受到的欺霸都要減輕許多,然而,就說長安城,其實也有不少衣食無依的貧民,處於一不小心受了風寒,都只能躺在家中等死的境地,這些窮困潦倒的民衆,當然不會擁戴對他們的生死毫不關心的韋太后,再經急公會煽動,不少都起意投庇衡州——尤其是那些家中子侄被強迫征服窯役,不堪苦累,丟了性命的貧寒人家。
韋太后當然也意識到長安城中有人煽動民心,下令嚴察急公會衆,但凡流民被察獲,皆按附逆處死,可如此嚴厲打擊,卻激發更多底層民衆怨憤,便有那麼一戶人家,意欲流亡被捕,六十多歲的祖父,親眼看着子孫被斬殺當場,連尚在襁褓的小孫兒也被官兵摔死,高喊一聲“韋氏不亡,天下難寧”!
主動撞向官兵刀刃,死不瞑目!
以王淮準爲首的不少尚存良知正義的官員,紛紛上諫,懇請太后寬恕那些生計無着,才被匪衆煽動欲投衡州的貧民,指出動亂根結所在,呼籲廢除工窯令,減輕百姓賦稅。
韋太后當然不甘心,然而情勢也逼得她別無選擇,急公會打出的旗號雖是維護正統,但矛頭真正指向卻是等等弊政,倘若在這樣的局勢下,她仍要堅持工窯令,不僅那些平民會心向衡州,便是一部分世族朝臣說不定也會心懷異意。
故而當一連十幾日的血腥殺戮後,韋太后終於沒有再讓恐怖氣氛繼續擴張,在禁絕流亡的同時,也開展懷柔政策,比如不究流民罪責,而是施以撫慰教化,又比如廢除工窯令,嚴令禁止地方豪貴仗勢欺民,輕徭減賦等等惠政,然而諸如元得志等不少朝臣心裡都清楚,這樣的惠政是不可能真真正正實施到位,無非是韋太后安撫人心的手段罷了。
雖說有史以來,匪衆暴亂並非前所未有,然而倘若不是政權腐朽達到一定程度,這類僅屬草莽謀反事例,並不可能一呼百應甚至以訊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諸多城池,直接威脅中央政府的統治,而數十年造成的積弊,當然不可能因爲韋太后一聲令下便得以禁絕,更何況韋太后其實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決心。
急公會的反叛雖然讓她震怒,不得不暫歇某種企圖,然而在韋太后看來,平定叛亂也僅只時間問題,她堅信只是被急公會打了個措手不及,只要調動禁軍開往衡州,所有的一切都會平息,現如今做出的一切容忍與妥協,將來有的是機會“撥亂反正”,她需要的只是喘息的機會而已,根本就沒有必要真正根治弊政——權利場上,韋太后已然站在頂端,她眼睛裡根本就沒有治下黎民,所謂民貴君輕,在韋太后眼裡就是一句收買人心的旗號,粉飾而已。
無論如何,不管局勢多麼緊張,承德七年的春回大地並沒有因而延遲,似乎暖意相比往年甚至來得更加急快一些,上巳一過,天氣已經隱約讓人感覺燥熱了,整座長安城浮鬱起駁雜的花香,薰得人昏昏欲睡。
不過短短一段距離,瑩陽真人竟然是被婢侍喚醒,被扶下馬車,又被春陽一曬,暖風一撲,精神非但沒有爲之一振,倒像是更加疲倦了,她不由擡起手來按按額頭,不欲再坐肩與,情願散着步通往豫王府的後宅。
甬道里沒有什麼引人讚歎的景緻,不過偶爾探出矮牆的桃紅,還是讓瑩陽心情爲之一寬,總忍不住多看幾眼,追憶一番院牆之後,是哪處院落,曾經留下的幾多美好。
一年一年,雖不曾荒疏整修,然而那些青磚間隙,到底掩飾不去歲月的斑駁,這些代表陳舊的痕跡,瑩陽看在眼裡卻甚覺溫柔,她想起其實年少時,就不那麼喜歡萬紫千紅美輪美奐的庭苑,更愛在甬牆之間流連,因爲這裡纔會有野草與青苔,避開人生長,述說着久遠的時光。
因爲無人觀賞,纔不會被人按時清除,看似枯躁的甬道,卻真正能體現這座府邸的故舊。
可這份靜謐與幽樸,忽然卻被喧鬧打斷。
一個婢女,臉上遍佈血痕,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僕嫗押着雙臂,強迫她往外行走,婢女發出嘹亮的哭喊,當見瑩陽,更像是見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擺脫了僕嫗的拘押,連滾帶爬撲向前來,急急撥開披頭散髮,讓瑩陽看清她的面容:“真人,真人,婢子是棠棣,求真人救救婢子!”
瑩陽吃了一驚,因爲她竟然完全無法認出這個婢女,說起來棠棣之名,當年還是她親口所賜。
“怎麼回事?”真人的心腹婢女沉鉤已經出言質問。
那僕嫗卻相當跋扈,高高仰着臉:“這個賤婢,未得娘子允可,竟然膽敢往郎君書房送湯送水,娘子下令發賣,真人既爲娘子姑祖母,總不會爲這賤婢開脫吧!”
原來此僕婢正是瑩陽侄孫兒賀佶之妻楊氏的陪房,因賀佶母錢氏出身普通,性情也十分溫柔,故反而被權臣門第出身的兒媳挾制,楊氏陪房從來橫行霸道,頤指氣使,到了此時,甚至連瑩陽真人都敢不放在眼裡。
瑩陽還沒說話,沉鉤已然大怒,一出手就捏住了那僕嫗的喉嚨,冷聲斥道:“連你主人楊娘子,都不過真人孫輩而已,區區僕役,竟敢大放厥詞!”
“放開她。”
瑩陽真人說這三字,卻並非衝向沉鉤,而是衝向另一名尚且押着棠棣的僕婦,此婦眼見“同僚”已被沉鉤掐得生死不明,嚇得立馬放開棠棣,癱軟一旁。
棠棣痛哭道:“真人,並非婢子觸犯家規,是郎君下令,遣婢子往內廚交待呈上醒酒湯,婢子整敢違令?卻不料剛巧遇見娘子,非但劃傷婢子容顏,甚至要將婢子發賣妓家。”
瑩陽深深嘆了口氣,棠棣今年才十三,因其母爲賀佶乳媼,故而選爲婢侍,不料竟然被楊氏如此殘害!
棠棣的曾祖母,甚至還是眼下豫王世子,也就是瑩陽真人嫡親長兄的乳媼!
雖說尊卑有別,但對於這類世僕,多少都會優待,再者賀佶與楊氏夫妻不和,根本不是起因如棠棣這等婢侍,想到這個女孩出生之時,自己甚至還爲她主持了洗三禮,後來又賜名,瑩陽真人當然無論如何都不會坐視棠棣被楊氏殘害。
她讓沉鉤將棠棣扶了起來,看向癱軟一旁,但顯然還能說話的僕嫗:“棠棣究竟犯了多大過錯,才遭至楊氏這般厲懲。”
“棠棣是觸犯了娘子定下家規……”
“我竟不知,豫王府家規,何時輪到楊氏制定?”瑩陽真人冷笑:“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不要以爲楊懷義如今眼看就要執掌兵權,她便膽敢爲所欲爲,豫王府裡,從未發生殘害無辜之惡,她雖爲主,但也不能隨意驅殺世僕!”